我早期從事的是有關犯罪心理方面的研究，最近這些年，因為發(fā)現(xiàn)未成年人自殺的案例有所上升，所以我開始關注生命教育。然而，當我進入這個領域時，才發(fā)現(xiàn)開展生命教育真的很難。
首先，生命教育對孩子來說是一件很難說清的事情。除了告訴他“生命很珍貴，生命只有一次，所以我們要珍惜自己的生命”這樣的話，我們還能說什么？
其次，生命教育必須提前去講，因為事到臨頭一切就都來不及了。雖然死亡的發(fā)生概率極低，但你不知道它在何時何地會發(fā)生在什么人身上。
未成年人的自殺或自我傷害，往往發(fā)生在一念之間。他們中有的是因為賭氣，有的是出于怨恨，有的是為了自證清白。沖動之下，他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卻給他們的親人帶來了無盡的悲痛。
1『人有兩種本能』 精神分析學派創(chuàng)始人弗洛伊德提到，人有兩種本能：一種是生本能，一種是死本能。
死怎么會成為本能呢？弗洛伊德認為，人天生需要愛，也會去愛別人，但有一類人，他們不懂愛，可能因為某種原因導致他們喪失了愛的能力，所以他們的表現(xiàn)就是怨恨、憤怒以及暴力。我們看到，所有傷害生命的行為包括傷害自己的行為，都一定帶著一種摧毀和破壞的意志。死本能，對外就是傷害他人，對內(nèi)則是了結自己的生命。
生本能和死本能，哪一個出現(xiàn)在前？事實上，死本能恰恰出現(xiàn)在前，即嬰幼兒的破壞性表現(xiàn)最先發(fā)生。在嬰幼兒早期，0到3歲的孩子只想滿足自我，所以他們不分時間、不分場合，想哭就哭，稍不如意便扔擲物品、破壞玩具，甚至用尖叫、滿地打滾等方式宣泄情緒。如果仔細觀察你會發(fā)現(xiàn)，在他們的行為中，肆意妄為的東西更多，破壞性的東西更多。
死本能幾乎是天生的，是最先發(fā)生的；而生本能則出現(xiàn)在后，反而是需要喚醒的。人類在出生之后需要不斷得到愛的滋養(yǎng)，需要用他人的愛去抑制自身的死本能，從而喚醒生本能。
生本能光靠愛的喚醒還不夠，因為，生本能在發(fā)展過程中是需要進化出能力的，這種能力就是愛的能力。而要讓孩子學會去愛，這需要很長的撫養(yǎng)和教養(yǎng)時間。
人在剛剛出生的時候，幾乎完全是無能和無力的。到4個月左右，嬰兒開始認人。只要這個人一出現(xiàn)，他就會很安靜，該睡就睡，該吃就吃，這種現(xiàn)象叫作依戀。依戀可以說是人最早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愛。
3歲以后，孩子上幼兒園了，他/她開始愿意和同齡小朋友一起玩。到10歲左右，孩子開始認性別，女孩找女孩玩，男孩找男孩玩。16歲左右，他/她有了暗戀的對象。接著，結婚，生孩子，組成了自己的家庭。他/她的愛變成了一個立體關系的愛。上有父母，身邊有伴侶，下有孩子，還有自己的朋友、同事、師長，他/她的愛和情感越來越豐富。
由此可見，生命教育涉及對于生命的深度理解，它是在養(yǎng)育孩子的過程中一步一步深化的。而生命教育的難點正在于，你想要教會孩子的東西，可能對年幼的孩子來說還很難理解。
2『“事后之痛”難以挽回』 許多犯罪者在實施暴力行為時，往往出于沖動在瞬間完成致命舉動。但當沖動退去，尤其是重返作案現(xiàn)場時，有人會渾身戰(zhàn)栗、當場癱軟，需要他人攙扶才能站立。這種“事后之痛”本質(zhì)上是生本能的覺醒，同時也有了對死本能的恐懼。
有一個案件，是一個大學生沖動之下發(fā)生的慘案。后來有記者問他：“從小到大，父母給你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什么？”他說，在母親帶他去自首的路上，母親告訴他：“你不知道你父親有多愛你，他在背后多么為你驕傲，經(jīng)常在別人面前表揚你。”他說這句話是他印象最深的，因為直到那時候他才知道父親是愛他的，而在此之前他沒有感受過父親的愛。最后執(zhí)行死刑前，他對他父親說：“我對不起你！我現(xiàn)在先走一步，我特別希望我先去投胎當父親，以后你當我的孩子，我來報答你。”
有些事情事后覺醒，但為時已晚。因此，如何去提前裝置一個“阻止的力量”，事前筑牢防線，這就是生命教育的使命。
輔導老師在為大學生做個體輔導。（新華社發(fā)）
3『給汽車安上剎車』 人就像一輛汽車。人的欲望、興趣愛好就像汽車的發(fā)動機，是人的內(nèi)在動力；人的認知，包括怎么選擇、怎么權衡利弊，這就像是方向盤。
人還應該有什么呢？應該有一種停下來的機制，知道自己不該干什么，這就是汽車的剎車。
生命教育不同于知識教育，它不是理解不理解的問題，而是要安裝一種不用思考就會自動發(fā)生的、內(nèi)在的自動阻止的力量。
在這里，我們要談到一種特殊的心理現(xiàn)象，叫作“敬畏心”。它不會伴隨人的認識發(fā)展而自然出現(xiàn)，比如，有些人的學歷已經(jīng)達到博士，但仍然沒有敬畏心理。
“敬畏”一詞看似簡單，即恭敬與畏懼，但兩個字是有區(qū)別的。多數(shù)情形下，敬是一種應景的禮貌需要；畏實際上源于內(nèi)心對外部某種事物的不可預測和不可把控，進而出現(xiàn)擔憂、恐懼，因為不希望壞的結果發(fā)生，所以不敢不敬。因為有畏，人才會出現(xiàn)忌諱、忌憚、避之、逃離等現(xiàn)象。因為畏而產(chǎn)生了敬，才能夠阻止人做出一些輕舉妄動的行為。
畏，有高低層次之分。低水平的畏是“就自己”，高水平的畏是“就他人”。“就自己”往往發(fā)生在人生的早期，發(fā)生在思維簡單、以自我為中心的人身上，他們不怕死多是在逃避責任。“就他人”的畏則不是這樣。當一個人面對死亡的時候，他心里想的一定是其他人，尤其是他愛的人。他所畏懼的，是自己的死會使需要他的人陷入絕境。
我把這種畏稱為“不舍”。“不舍”是什么？是一種社會性的情感。也就是說，“不舍”里一定包含著其他的生命。心有留戀與牽掛，必有不舍。可以說，“不舍”才是敬畏心的源本。
4『“不舍”來源于哪里』 不舍的情感源于人從出生起就感受到的各種情感滋潤……從出生到成長，情感滋潤越豐富，人的“不舍”情感就越飽滿。這才是敬畏之心發(fā)生的根基。
除了舍不得的親人、朋友之外，我們還有許多“不舍之物”。比如，一些值得紀念的禮物，包括初戀的信物、珍貴的合影。還比如自己癡迷的愛好，像喜愛的樂器、玩游戲的裝備、第一次制作的手工作品等等。
更重要的，還有那些能夠留住記憶的美好畫面。我們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都留存著自己難以忘懷的美好經(jīng)歷和畫面，這是一個人非常重要的心理力量。人生美好和快樂的記憶越多，留戀的事情越多，人生的“不舍”才越多。
生命教育告訴我們，教育不是要讓孩子多努力，而是要讓孩子多熱愛。要通過充滿愛的養(yǎng)育和教育，讓成長中的孩子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培養(yǎng)豐富的情感。當一個生命有了自己的“不舍”，它的珍貴、它存在的意義才能真正體現(xiàn)出來。
5『別讓孩子感覺“活著沒勁”』 培養(yǎng)孩子愛的能力和豐富的情感，與父母的養(yǎng)育方式密切相關。然而，有些父母的養(yǎng)育方式是有問題的。我概括了兩類典型的情況。
一類父母有錢、有地位，但因為工作忙、沒時間，所以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很少去陪伴、去關心。他們給孩子買玩具、買iPad、買電腦，由保姆來照顧孩子，父母則淪為“出資不出力”的投資者。這類家庭的孩子長大后，因為很少體會到出自親情的切膚之愛，所以他們和父母不是那么“親”，除了向爸媽要錢，他們很少和父母交流情感。
此外，這類家庭的孩子最容易出現(xiàn)“空心病”，表現(xiàn)為孤獨、內(nèi)心空虛、無意義感及情緒低落，對生活感到迷茫。
另一類父母則是“愛你沒商量”。這類家長為孩子安排好了一切，他們經(jīng)常對孩子說：我所有的事都是為了你好。他們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孩子身上，以愛的名義剝奪了孩子自主選擇的權利。
在這類家庭中長大的孩子一旦達不到父母要求的目標，就很容易感到“活著沒勁”，出現(xiàn)抑郁等心理問題。
6『愛的養(yǎng)育不能是單向的』 在養(yǎng)育孩子的過程中，首先應該培養(yǎng)孩子的情感能力。要讓孩子學會體察別人的感受，理解別人的感受，學會去愛別人。
在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一定要有這樣的經(jīng)歷：過一下別人的日子，哪怕去看一下別人的生活，體會他人勞動的艱辛與協(xié)作的必要。
或者，也可以通過參觀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參與“臨終關懷”志愿活動，直觀感受和體驗生命的脆弱，理解“健康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幸運。
此外要構建雙向的愛。現(xiàn)在，很多孩子上大學了，父母還跟著伺候，又是幫忙洗衣服，又是干這干那。結果，孩子雖然學歷很高，但生活能力很弱，更不懂得去愛別人。
父母不僅僅要給予孩子愛，還要有意識地向孩子索要愛。比如，父母在工作上遇到一些煩惱的事情，可以適當?shù)叵蚝⒆油侣叮犅牶⒆拥囊庖姟Ｓ龅介L輩過生日，可以鼓勵孩子送上賀卡和禮物，表達自己的心意。當父母生病時，也可以讓孩子力所能及地照顧。我們要鼓勵孩子多參與家務、關懷家人，在愛與被愛的互動中，理解責任與牽掛的意義。
當生命教育不再是冰冷的說教，而是讓每個人在成長中積累足夠多的“不舍”，生命自然會被溫暖的情感所纏繞，從而遠離輕率的生命傷害。
（本文原刊于《解放日報》2025年10月24日14版，原標題為《李玫瑾：生命教育不是空洞的說教，而是幫助孩子找到屬于自己的“不舍”》，編發(fā)時有刪節(jié)）END
#創(chuàng)作挑戰(zhàn)賽十一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