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意從咸澀的海水中生長出來，一半浸泡在潮汐里，一半呼吸在日光下，構成了一片倒映在水中的森林。這不是普通的森林，而是一片隨潮汐隱現的 “海上森林”。
這里是漳江的入海口，江里的淡水與東海的咸水相擁，交匯處誕生的這片奇異的森林，不是長在堅實的土地上，而是扎根于潮間帶的淤泥中，在每日的潮漲潮落間，仿佛在起起伏伏的練習著呼吸的韻律。
漳江口紅樹林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是福建紅樹林最美的詩篇。當清晨的第一縷光線切開海平面，潮水退卻，灘涂逐漸裸露，上面布滿了細密的孔洞——那是招潮蟹的呼吸孔、彈涂魚的庇護所、無數底棲生命的家園。
紅樹林的板狀根如凝固的浪花，拱形支柱根似大地的肋骨，筍狀呼吸根探出泥灘，像是大地的嘆息。最奇妙的是那些懸掛枝頭的“綠色筆桿”——秋茄樹的胎生苗。它們不急于落地，而是在母體上抽出嫩芽，長成修長的胚軸，待到成熟時筆直墜落，插入軟泥開始新生。
這是紅樹林獨有的智慧：生命不必等待機緣，它自帶完整的生存方案。漳江口紅樹林的歷史，寫在這些潮汐的節律里。1997年，這片區域被劃為省級保護區；2003年，升級為國家級；2008年2月，這片濕地被列入《國際重要濕地名錄》，成為福建省首個國際重要濕地。
數字背后，是2360公頃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秘密：5科5屬5種紅樹植物在此共棲，185種鳥類以此為驛站或家園。保護區工作人員告訴我們，紅樹林的擴張速度很慢，一年也許只向海里延伸幾米。但就是這幾米，需要根系與淤泥、鹽度、潮位、風浪數十年的博弈。
這片我國北回歸線北側種類最多、生長最好的紅樹林天然群落，不僅是一道海岸線上的綠色長城，更是一個生命繁育的搖籃。每年兩萬只候鳥在此補給，它們從西伯利亞、蒙古、中國東北飛來，漳江口是它們重要的中轉補給站。
觀測點里，記錄著各種鳥類的特性：“臉喙全黑的是黑臉琵鷺，羅紋鴨雄性的頭部有彩虹色光澤，鶚捕魚時像箭一樣射入水中……”那個飄然翻轉的白色精靈是中華白海豚，粉色背鰭劃破水面的那一刻，讓我們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在這片水域中，182種游泳動物自在穿梭，141種魚類、30種甲殼類、11種頭足類共同構建了一個水下王國。而紅樹林的根系，就是它們育兒的搖籃，避難的堡壘，覓食的餐廳。
退潮時分，灘涂成了舞臺。彈涂魚，也叫跳跳魚，用胸鰭“行走”于泥灘，偶爾彈跳起來，銀白的腹部在陽光下閃亮。雄魚會建造精致的泥洞，并在洞口表演舞蹈，吸引雌魚前來。
招潮蟹是灘涂的畫家。雄蟹揮動著巨大的橙紅色螯足，像在指揮一場只有潮汐才懂得的交響樂。它們用螯足挖洞、求偶、爭斗，而雌蟹則拿著兩只小螯，細致地篩選泥沙中的有機物質。然而，并非所有生物都是受歡迎的客人。工作人員小方指著一些痕跡：“這些像車轍的印記，是一種入侵生物留下的。”
他的手指又移向一片淺綠色植物：“這是互花米草，上世紀為保灘護岸引入，如今卻瘋狂擴張，擠壓著紅樹林的生存空間。”還有那些纏繞紅樹枝干的三葉魚藤，像不請自來的擁抱，最終成為致命的絞索。自然界的平衡如此微妙，一個物種的過度繁榮，常意味著其他物種的生存危機。
夕陽西斜時，潮水開始上漲。海水先是以不易察覺的速度漫過最低處的灘涂，然后逐漸加速，沒過招潮蟹、彈涂魚的洞穴，最終將大片紅樹林完全吞沒。
紅樹林不抗拒潮水，因為潮水為它帶來養分；它也不抗拒鹽分，因為它有排鹽的腺體；它更不抗拒缺氧的淤泥，因為它有呼吸根與空氣對話。“保護紅樹林，本質上是學習紅樹林的智慧，”小方說，“學習它的適應性和共存力。”
如今，這片曾經退縮的森林正在重生，面積逐年增加，珍稀鳥類頻繁到訪，中華白海豚成為常客。而更重要的是，一種新的平衡正在建立——人與自然之間，開發與保護之間，當下與未來之間的平衡。潮汐來去，紅樹林靜立。它見過千年的滄海桑田，卻依然在每個清晨，用新生的綠芽問候世界，訴說著自然界的堅韌與詩意。
在這片咸與淡的交匯處，陸地與海洋的過渡帶，紅樹林用它的存在證明：最富生命力的，往往是那些能夠包容兩種不同世界的邊緣地帶。生命最堅韌的表達方式，不是躲避挑戰，而是在挑戰中尋找自己生存的空間。
采編：美麗中國行《發現之旅》欄目組
文/喬小喬
圖/高志堅 方維 趙樹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