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的秋霧總帶著股海腥氣,濃得能把人裹住。有個從西域來的旅人,背著個沉甸甸的布包,在黑風谷口繞了整整三天,干糧見了底,水壺也空了,眼前除了翻滾的白霧,就是嶙峋的怪石,連鳥叫都聽不見一聲。
“這鬼地方……”他靠在塊巨石上喘氣,靴底磨出了洞,腳踝被荊棘劃了道血痕,滲出來的血珠很快被霧氣打濕,涼得人發抖。他本是聽人說歸墟有能治咳疾的星核花,才千里迢迢趕來,沒想到剛進谷就迷了路,連太陽的方向都辨不清。
風裹著霧掠過時,他忽然聽見“咔噠”一聲,像是什么東西滾到了腳邊。低頭一看,是支斷了半截的竹箭,箭桿上纏著圈干枯的星辰草,草葉邊緣還泛著淡淡的銀輝,像是被星力浸潤過。
旅人撿起箭,箭桿不算光滑,卻被摩挲得很溫潤,斷口處齊整,像是被利器削斷的。最奇的是那圈星辰草,明明看著干枯,握在手里卻帶著點微暖,草葉還在隨著他的呼吸輕輕顫動,像有生命似的。
“誰的箭?”他嘀咕著,正想隨手丟開,卻見草葉突然朝著一個方向微微傾斜,尖端直指霧更濃的深處。他愣了愣,把箭換了個方向,草葉竟固執地轉回去,依舊指著那個方向。
“難道……”他想起出發前客棧老板說的話,“歸墟有位赤羿大人,箭術通神,他的箭能認路。”當時只當是傳說,此刻握著這斷箭,心里竟泛起一絲希望。
他試著順著草葉指引的方向走,剛邁出三步,就發現腳下的路竟平坦了些,不像剛才盡是碎石。走了約摸一炷香的功夫,霧氣漸漸淡了些,能看見遠處有模糊的樹影。斷箭的草葉抖得更歡了,像是在催促他快些走。
又過了半個時辰,霧氣徹底散開,眼前竟出現一條蜿蜒的小徑,路邊還長著幾叢熟悉的星辰草——和箭桿上纏的一模一樣。旅人順著小徑走,遠遠聽見了狗吠聲,再拐過一道彎,就看見一片錯落的房屋,煙囪里冒著裊裊炊煙,正是他要找的歸墟。
“可算到了!”他癱坐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支斷箭,草葉已經徹底失去了光澤,變得干硬易碎,像是把所有力氣都用完了。
村口的張叔看見他,提著水壺走過來:“這位客人,你是從黑風谷出來的?”
旅人點頭,把斷箭遞過去:“多虧了這支箭,不然我怕是要困死在谷里。”
張叔接過箭,眼里露出了然的神色:“這是赤羿大人的箭。”他指著箭桿上模糊的刻痕,“你看這‘羿’字的殘跡,是他的記號。前陣子他在谷里追一頭傷了人的野豬,箭被樹杈崩斷了,沒想到竟幫了你。”
正說著,赤羿背著弓囊從村里走出來,看見張叔手里的斷箭,笑了笑:“我說怎么找不著這支,原來是在這兒立了功。”他看向旅人,“你是來尋星核花的?跟我來吧,云瑤剛曬了些干花。”
旅人跟著赤羿往村里走,看見路邊的田埂上插著許多竹箭,箭尾都纏著星辰草,和他撿到的那支一模一樣。“這些箭……”
“是用來給迷路的人指路的。”赤羿解釋,“黑風谷的霧邪性,指南針都不管用,星辰草能感應歸墟的方向,纏在箭上,就能當個活路標。”
到了赤羿的木屋,云瑤正坐在院里翻曬星核花,看見旅人,端來碗星露釀的水:“先潤潤喉,星核花得用溫水泡才管用。”
旅人喝著水,看著院里墻上掛著的箭囊,里面插著的箭,箭尾都纏著新鮮的星辰草,草葉在風里輕輕搖晃,像在朝他點頭。他忽然明白,這支斷箭哪里是碰巧滾到他腳邊,分明是有人早就在用心守護著這條路,讓每個來歸墟的人,都不會在霧里迷失方向。
后來,那支斷箭被旅人留在了村口,張叔找了塊木板,把箭釘在上面,旁邊寫著“赤羿箭,引歸途”。過往的行人看見,都會駐足看一眼,聽村民們講這支箭的故事。
有人說,那箭尾的星辰草里藏著赤羿的箭魂;有人說,是云瑤的星力讓草葉有了靈性。只有赤羿和云瑤知道,哪有什么魂靈和神力,不過是守著歸墟的人,總想著多做一點——多插一支箭,多纏一圈草,就能讓迷路的人少受點苦,讓歸墟的燈火,能被更多人看見。
再后來,黑風谷的入口處,漸漸插滿了纏著星辰草的斷箭,都是赤羿練箭時用壞的。霧起時,草葉便朝著歸墟的方向發亮,像一串永不熄滅的燈,照著每個前來的腳步,也照著歸墟人心里那份樸素的暖。
第62章-星露烹茶
歸墟的清晨總被露水打濕。云瑤提著竹籃穿梭在星核花叢中,指尖輕沾花瓣上的露水,裝進腰間的玉瓶里——那是昨夜凝結的星露,混著星核花的清芬,是烹茶最好的泉水。
“瑤姐姐,赤羿哥說今天有位老先生要來,特意囑咐用‘凝露盞’泡茶呢。”鄰家的小姑娘捧著個青瓷盞跑過來,盞壁薄如蟬翼,在晨光里泛著淡淡的虹彩,“這杯子真好看,像用晨霧做的。”
云瑤接過凝露盞,指尖撫過盞底的紋路,那是用星核花的根莖粉末燒制的,遇熱會浮現出星軌圖案。她笑著點頭:“是赤羿尋了三個月才找到的匠人做的,說要配得上星露的清冽。”
小姑娘湊過來,看云瑤往玉瓶里加了些曬干的星核花瓣:“要放蜂蜜嗎?上次那位客人說太苦了。”
“老先生懂茶,該知這清苦里的回甘。”云瑤將玉瓶放在石灶上,用枯枝引燃炭火,火苗舔舐著瓶底,星露漸漸泛起細密的氣泡,混著花瓣的香氣漫出來,像把整個清晨的歸墟都煮進了水里。
正煮著茶,院門外傳來赤羿的聲音:“茶好了嗎?周老先生已經到村口了。”
云瑤掀開壺蓋,用茶匙舀出浮沫,將茶湯注入凝露盞中。盞底的星軌圖案果然隨著熱度浮現,北斗七星連成的弧線,恰好與窗外晨霧中若隱若現的星子呼應。
“來了。”她端著茶盞出門,看見赤羿正陪著位須發皆白的老者站在院里,老者穿著洗得發白的長衫,手里拄著根竹杖,杖頭雕著個小小的茶簍,一看便知是懂茶之人。
“周老先生,嘗嘗歸墟的星露茶。”赤羿接過茶盞遞過去,“用今早的星露煮的,配星核花。”
周老先生接過茶盞,先聞了聞香氣,閉目輕嘆:“是‘醒魂香’,難得。這星露里有晨霧的涼,星核花帶了點日光的暖,混得巧妙。”
他淺啜一口,茶湯滑過舌尖,先覺清苦,入喉卻回甘綿長,最后竟在舌尖嘗到一絲若有若無的甜,像雨后泥土的氣息。老者睜開眼,看向云瑤:“姑娘用的炭火,是松針混著柏葉燒的吧?不然出不來這層木韻。”
云瑤點頭:“老先生好眼力。松針引香,柏葉固味,是赤羿說這樣能讓茶氣更穩。”
赤羿撓撓頭:“我也是聽村里老人說的,瞎試罷了。”
周老先生看著凝露盞里的星軌圖案,忽然笑了:“歸墟藏著寶啊。這茶里有山水,有星辰,還有你們年輕人的心思,難得,難得。”
他放下茶盞,從竹杖里抽出一卷紙,遞給赤羿:“這是我年輕時畫的《歸墟茶經》,里面記著用星露、晨霧、山溪煮茶的法子,或許對你們有用。”
赤羿接過《歸墟茶經》,只見首頁寫著:“水為茶之魂,火為茶之骨,而烹茶之人,方為茶之神。”
周老先生起身告辭時,忽然回頭道:“赤羿,云瑤,下月的‘斗茶會’,不妨用星露茶參賽。這茶里的歸墟,該讓更多人知道。”
送走紅衣老者,云瑤看著灶上還溫著的茶湯,忽然對赤羿說:“我們真要去斗茶會嗎?”
“去。”赤羿的眼神發亮,“讓他們嘗嘗,歸墟的茶,歸墟的人,都不輸任何人。”
他拿起《歸墟茶經》,翻到“星露烹茶”一頁,上面畫著采露的時辰、火候的控制,甚至標注了不同季節星露的甜度差異。赤羿指著其中一句:“你看,老先生說星露要在卯時三刻采,那時的露水帶著‘啟明之氣’,煮茶最能醒神。”
云瑤忽然想起剛才周老先生的話,茶里有他們的心思——那些起早貪黑采露的清晨,那些反復調試的炭火,那些為了讓茶湯更順口的細碎琢磨,可不就是藏在茶里的心意么。
她重新煮了壺茶,這次特意加了片曬干的星核花瓣。茶湯注入凝露盞時,星軌圖案上的北斗七星,恰好有一顆亮得格外分明,像在回應著什么。
赤羿湊過來看,忽然道:“那是‘搖光星’,老先生說過,這顆星主‘變動’,或許……斗茶會真能給歸墟帶來些新變化。”
云瑤捧著茶盞,看著窗外漸漸散去的晨霧,心里忽然有了期待。或許就像周老先生說的,歸墟的茶里藏著山水星辰,總有一天,會讓更多人知道,這片土地上的人,是怎樣用真心對待每一滴露水,每一片茶葉,每一個遠方來的客人。
而那盞用星露烹煮的茶,正冒著熱氣,將歸墟的清晨,釀成了值得回味的悠長。
第63章-鏡映新生
歸墟的冬陽帶著點懶洋洋的暖,云瑤正蹲在廊下翻曬去年的星核花瓣,忽然聽見屋里傳來赤羿的低呼。她拍掉手上的碎末跑進去,只見那面裂了縫的古鏡正泛著柔光,鏡面雖不平整,卻清晰地映出個扎著箭羽辮的小女孩。
那孩子約莫五六歲的模樣,穿著件靛藍的小襖,襖角繡著片小小的星辰草。最惹眼的是她頭上的辮子,辮梢系著根紅繩,繩尾墜著枚迷你箭羽,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晃。她手里攥著把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弓,正踮著腳往墻上貼畫,畫紙上是歪歪扭扭的星軌,像極了赤羿刻在箭桿上的紋路。
“這是……”云瑤的指尖輕輕碰了碰鏡面,鏡里的小女孩忽然轉過身,眉眼彎彎地笑了——那雙眼,那嘴角的梨渦,竟和云瑤小時候的模樣有七八分像。可她拉弓時抿唇的模樣,又帶著股赤羿特有的執拗。
赤羿湊過來,盯著鏡里的孩子看了半晌,忽然笑得眼角堆起細紋:“你看她那拉弓的架勢,胳膊肘都快頂到天上了,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他伸手想摸摸鏡面,指尖剛碰到冰涼的銅邊,鏡里的小女孩就舉著小弓朝他“咻”了一聲,像在模仿射箭。
云瑤嗔他:“就知道說隨你,你看她繡在襖角的星草,明明隨我。”嘴上這么說,卻悄悄從針線籃里拿起枚自己攢的迷你箭羽——是用赤羿換下來的舊箭羽剪的,尾端還纏著她的一縷發絲。她把箭羽輕輕放在鏡前的木臺上,鏡里的小女孩像是感應到了什么,忽然放下小弓,伸手朝鏡外抓了抓,辮梢的箭羽晃得更歡了。
“她看得見?”赤羿驚訝地挑眉,鏡里的孩子正對著云瑤放箭羽的方向笑,露出兩顆剛長齊的小門牙,像沾了露珠的石榴籽。
云瑤沒說話,只是看著鏡里的孩子重新拿起小弓,這次卻不是往墻上貼畫,而是對著窗外比畫——窗外的老槐樹上,正停著只星雀,孩子的小弓穩穩地對著雀兒,眼神專注得不像話。
“長大了怕是也愛折騰弓箭。”赤羿摸著下巴笑,忽然想起前幾日云瑤繡的小肚兜,上面繡著個射箭的小人,當時還笑她“哪有姑娘家繡這個的”,現在看來,倒像是早有預兆。
鏡光漸漸淡了,小女孩的身影變得模糊,最后定格在她把那幅歪扭的星軌畫貼在墻上,旁邊用炭筆寫了個小小的“羿”字,筆畫稚拙,卻力透紙背。云瑤看著那個字,忽然想起昨夜赤羿在夢里嘟囔的話:“等有了孩子,教她射箭,教她認星,教她……”后面的話沒聽清,想來是夢見了鏡里的光景。
赤羿把那枚迷你箭羽收進木盒,放在裝銀鐲的格子旁邊:“留著,等她來的時候給她。”
“誰知道是哪年的事呢。”云瑤嘴上說著,卻拿起針線籃,開始縫一件更小的襖子,這次繡的不是星草,是箭羽繞著星子的圖案,針腳比往常更細密些。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古鏡的裂縫上,映出細碎的光,像撒了把星子在上面。赤羿坐在旁邊擦箭,云瑤低頭縫著小襖,偶爾抬頭對視一眼,眼里的笑意比冬陽還暖。他們都知道,鏡里的新生不是定數,卻是藏在彼此心里的盼頭——盼著有一天,屋里能響起清脆的笑聲,能有人纏著赤羿教射箭,纏著云瑤講星的故事,能讓那枚迷你箭羽,真正系在某個扎著箭羽辮的小女孩頭上。
后來,那面古鏡再沒亮起過,但云瑤總愛把它擦得干干凈凈,擺在窗臺上。赤羿則在箭囊里多備了支最小的竹箭,箭尾纏著兩圈星辰草——一圈是他的,一圈是云瑤的。
歸墟的人都說,赤羿大人和云瑤大人最近總在笑,像是藏了什么甜事。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那笑意里藏著個扎箭羽辮的小姑娘,藏著未來的星軌,藏著一場正在路上的新生。
第64章-星軌護舟
歸墟的春汛來得急,夜里一場暴雨,第二天村口的河道就漲了水,漫過了石階。幾艘停在岸邊的漁船被浪打得搖搖晃晃,其中就有赤羿新修的那艘“星槎”——船身刻滿星軌紋路,是他和云瑤花了整月功夫打磨的。
“不好!船繩要斷了!”早起挑水的李伯在岸邊喊,赤羿和云瑤趕到時,只見“星槎”的纜繩已磨得只剩一絲,被浪頭拽得咯吱作響,船身撞在礁石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半面船帆。
赤羿脫了外衫就要下水,被云瑤拉住:“水太急,你去了也是白搭。”她指著船頭那圈刻著北斗的木欄,“還記得我們刻的星軌嗎?試試那個。”
赤羿愣了愣,隨即想起造船時,云瑤非要在船頭嵌上七顆螢石,按北斗七星的位置排列,說“星軌能引航,也能護舟”。他咬咬牙,從懷里摸出火折子,又掏出一小袋星砂——那是他收集的流星碎屑,平時寶貝得很。
“你穩住船身,我來引星。”云瑤解開腰間的星紋帶,帶子末端綴著枚銅鈴,她一抖手,帶子像活了似的纏上近旁的老槐樹,“鈴響三聲,你就撒星砂。”
銅鈴“叮”地響了第一聲,浪頭猛地拍在船身,“星槎”傾斜著差點翻過去。赤羿死死拽住剩下的半截纜繩,掌心被磨出血,卻像沒知覺似的盯著船頭的北斗螢石。
“叮——”第二聲鈴響,云瑤踮腳跳起了踏星步,裙擺掃過水面,帶起一串水珠,水珠落在水面竟沒散開,反倒連成細線,順著星軌紋路往船身爬。
“就是現在!”云瑤的聲音被風卷得發飄,赤羿立刻揚手撒出星砂。星砂落在北斗螢石上,瞬間亮起藍光,七顆螢石連成的星軌忽然轉動起來,像真的北斗在夜空轉動一般。
奇妙的事發生了——浪頭撞上星軌光圈,竟像撞在無形的墻面上,溫順地分向兩邊;原本狂躁的風繞著船身打了個旋,反而推著“星槎”往岸邊靠了半尺。
“叮——”第三聲鈴響落定,云瑤的踏星步也收了勢,她指著船尾:“快!把那根備用繩扔過去!”
赤羿這才反應過來,抓過旁邊的麻繩奮力一拋,繩子精準地纏在船尾的樁上。兩人合力拽繩時,發現水流仿佛變得輕柔了,“星槎”被穩穩拉回岸邊,船頭的北斗星軌還在微微發亮,像層薄紗罩著船身。
李伯看得直咂舌:“這星軌真能護舟?比鐵錨還管用!”
云瑤擦著額頭的汗笑:“是赤羿的星砂厲害,我這步踏得差點歪了。”赤羿卻搖頭,指腹蹭過她被水泡得發白的腳踝:“你的帶子纏得穩,不然我早被浪卷走了。”
后來,歸墟的漁民都學著在船頭刻星軌,說那是“赤羿和云瑤的護舟符”。而“星槎”船頭的北斗螢石,每逢漲水就會發亮,有人說見過星軌光圈在夜里轉,像雙眼睛守著漁船歸航。
赤羿把磨斷的舊纜繩收了起來,云瑤用它編了個網兜,裝著那袋剩下的星砂。他們都知道,不是星軌有靈,是兩個人的力氣湊在一起,才抵得過風浪——就像北斗的七顆星,少了哪顆,都成不了引航的陣。
第65章-箭書留痕
歸墟的秋陽帶著點暖,卻曬不暖赤羿發顫的手。他坐在院中的老槐樹下,手里握著支竹箭,箭桿被摩挲得發亮,刻刀在上面懸了許久,才哆哆嗦嗦落下一刀,歪歪扭扭劃了道淺痕。
“歇會兒吧。”云瑤端著碗熱粥走過來,把碗放在石桌上,輕輕抽走他手里的刻刀,“你這手都抖了大半個時辰,刻出來的字怕是連自己都認不出。”
赤羿嘆了口氣,指節捏得發白:“以前刻箭,閉著眼都能把星軌刻得周周正正,現在……”他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曾拉得開百斤硬弓,曾射穿過三層木板,如今卻連支輕箭都握不穩。
“急什么。”云瑤搬了個小凳坐在他身邊,拿起那支竹箭,“我握著你的手刻,慢是慢了點,總能刻好。”
她的掌心貼著他的手背,溫熱的氣息透過布料傳過來,像春日的星泉漫過凍僵的土地。赤羿感覺手穩了些,云瑤便把刻刀遞回他手里,兩人一起用力,在箭桿上慢慢刻下一個“瑤”字。
“你看,這不挺好。”云瑤笑著說,指尖撫過那略顯笨拙的筆畫,“比你年輕時刻的多了點意思,像……像老樹發的新芽。”
赤羿也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了花。他想起年輕時,總愛在箭桿上刻她的名字,筆鋒凌厲,帶著股少年人的張揚;如今手雖抖了,刻出來的字卻沉甸甸的,每個筆畫里都裹著歲月的暖。
村里的孩子們放學路過,總愛趴在籬笆上看。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指著箭桿問:“羿爺爺,你刻的是瑤奶奶的名字嗎?”
“是。”赤羿點頭,小姑娘又問:“刻這么多箭做什么呀?”
云瑤接過話:“等你們長大了,就把這些箭插在田埂上,像當年羿爺爺護著秧苗那樣,護著歸墟的地,護著歸墟的海。”
孩子們似懂非懂地點頭,跑開時還在念叨:“要像羿爺爺的箭一樣,穩穩的,不發抖。”
赤羿聽著,心里泛起一陣熱。他讓云瑤握著自己的手,又拿起一支箭,這次想刻個“羿”字。刻到最后一筆時,手又抖了,筆畫歪歪扭扭拖出去老遠,像條小尾巴。
“這樣才好。”云瑤卻很滿意,“‘瑤’字有我扶著,‘羿’字有你自己的勁兒,合在一起,就是我們倆。”
那些刻好的箭被孩子們拿去玩,有的插在河邊當魚竿支架,有的綁在樹上當秋千繩,卻總有人在箭桿上發現新的刻痕——有時是“瑤”字最后一筆被補得更圓了,有時是“羿”字的起筆多了個小小的星點,像兩個老人的影子,在時光里你扶著我,我護著你,把日子刻成了想留的模樣。
入了冬,赤羿的手更抖了,卻仍堅持每天刻一支箭。云瑤便在旁邊燒著炭盆,時不時往他手里塞個暖手爐,等他刻累了,就拿出年輕時他刻的箭,一支支擺在地上。
“你看這支,”她撿起支刻著北斗星軌的箭,“當年你說要像北斗一樣,永遠給我指路,結果第二年就把我帶迷路了,在黑風谷繞了半夜。”
赤羿笑著擺手:“那不是有霧嘛……”話沒說完,就被云瑤用箭桿輕輕敲了下額頭,像年輕時那樣。
夕陽透過窗欞,照在滿地的箭上,每個刻痕都泛著暖光。赤羿忽然覺得,手抖了也沒關系,只要身邊有她握著,再淺的痕,也是刻在心里的印;再慢的筆,也能把日子寫成想要的樣子。
后來,那些箭被孩子們收集起來,掛在祠堂的梁上。風吹過時,箭桿相撞發出“叮叮”的響,像在說些細碎的話——說當年的星巢,說鏡中的緣,說兩只發顫的手,怎樣一起把歲月刻成了永恒的模樣。
第66章-星核續火
秋末的風卷著枯葉掠過窗欞,赤羿正蹲在灶臺前添柴,火光映著他鬢角的白霜,動作慢了許多,添柴時總要用手背蹭蹭眼睛——近來他總愛流淚,云瑤說這是老了的緣故,他卻嘴硬,說是煙嗆的。
“鍋里的藥快好了,你去歇著吧。”云瑤端著篩好的草藥走過來,把他往灶門外拉,“你這咳嗽還沒好,別又受了寒。”
赤羿不肯走,固執地往灶膛里塞了塊松木:“我守著,這藥得用松火慢慢煨才有效。”他看著火苗舔舐著柴薪,忽然說,“還記得那年在黑風谷,你發燒燒得迷迷糊糊,我也是這么守著篝火,怕你凍著。”
云瑤笑了,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柴灰:“記得,你還把箭囊拆開當枕頭給我枕,結果第二天箭都撒了一地。”
灶膛里的火“噼啪”響著,藥香漸漸彌漫開來。赤羿從懷里掏出個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是枚核桃大的星核,通體發黑,卻在火光下隱隱透著紅光——這是他年輕時從隕星坑里撿的,據說能聚火,一直當寶貝似的收著。
“把這個放進去試試。”他小心翼翼地把星核扔進灶膛,“老人們說星核續火,能燒得更久。”
星核落進火里,起初沒什么動靜,過了片刻,火苗忽然“騰”地竄高半尺,顏色從橙紅變成了剔透的金,連帶著藥罐里的湯藥都泛起細碎的金光。云瑤驚訝地湊過去看,只見那星核在火中緩緩旋轉,像顆跳動的心臟,源源不斷地往外散著暖意。
“還真有用。”她笑著說,“這下不用總添柴了。”
赤羿也笑,眼里的光比火光還亮。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彎著腰直不起身,云瑤趕緊拍著他的背,從懷里掏出塊潤喉糖塞進他嘴里。
“都說了讓你歇著。”她的聲音帶著點嗔怪,眼眶卻紅了,“你總這么犟。”
“沒事。”赤羿含著糖,聲音含混不清,“等這鍋藥熬好,我就去躺會兒。”
藥熬好時,星核還在灶膛里燒著,金紅色的火苗舔著藥罐底,不急不躁,像有了靈性。云瑤把藥倒出來,晾溫了遞給他:“你也喝點,這藥能潤嗓子。”
赤羿皺眉:“我又沒病。”
“預防著。”云瑤把碗往他嘴邊送,“你要是倒下了,誰給我守火?”
他這才乖乖喝了。藥味微苦,卻帶著股淡淡的甜,像極了他們一起走過的日子。
夜里,赤羿的咳嗽又加重了。云瑤起來給他蓋被子,發現他懷里還攥著那個裝星核的布包。她輕輕掰開他的手,把星核取出來,放在床頭的小桌上。月光透過窗紙照在星核上,竟也泛著微光,像顆安靜的星子。
“你看,它還亮著呢。”云瑤湊在赤羿耳邊輕聲說,“就像你年輕時的眼睛。”
赤羿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伸手抓住她的手,往自己懷里帶:“別著涼……”
云瑤躺回他身邊,聽著他略顯急促的呼吸,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著。她拿起那顆星核,貼在他的胸口,能感覺到他胸腔的起伏,和星核傳來的、微弱卻執著的暖意。
“會好的。”她輕聲說,像是在對他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星核能續火,日子也能接著過。”
第二天一早,云瑤醒來時,發現赤羿已經起來了,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里拿著那塊星核曬太陽。晨光灑在他身上,星核在他掌心反射出細碎的光,他的咳嗽似乎輕了些。
“你看,它暖了。”他把星核遞過來,掌心帶著溫度,“老物件就是這樣,你對它好,它也對你好。”
云瑤接過星核,果然是暖的,像塊被體溫焐熱的玉。她忽然有了主意,找出塊紅布,把星核縫成個小小的錦囊,掛在赤羿的脖子上。
“這樣就離你的心近了。”她替他理了理領口,“讓它替我守著你。”
赤羿摸著胸前的錦囊,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光:“那我也得給你找個寶貝,讓它替我守著你。”
他翻箱倒柜找出支舊箭,箭尾鑲嵌著顆小小的月光石,是當年他第一次獵到雄鹿時,用鹿角換來的。“這個給你。”他把箭遞給云瑤,“月光石能安神,夜里要是怕黑,就摸摸它。”
云瑤把箭插在床頭,月光石在夜里會泛起柔光,像赤羿年輕時守在門外的目光。灶膛里的星核還在慢慢燃燒,火不大,卻總也不滅,把整個屋子都烘得暖暖的。
村里的老人說,星核是天上掉下來的念想,藏著日月的火氣。云瑤覺得,他們的日子也是這樣——有過熾烈的燃燒,也有過灰燼的沉寂,但只要心里的火不熄,就總能續上,像那顆在灶膛里、在胸口上,永遠發著暖光的星核。
后來,赤羿的咳嗽漸漸好了。他還是愛蹲在灶臺前添柴,只是不再用松木,換成了耐燒的青岡木。云瑤問他為什么,他說:“星核替我們守著火呢,省點柴,給孩子們留著。”
夕陽下,老兩口坐在灶臺邊,看著星核在火中明明滅滅,像在看他們走過的歲月。那些激烈的、溫柔的、爭吵的、依偎的片段,都在這團火里慢慢沉淀,釀成了最綿長的暖。
“你說,等我們走了,這星核會怎么樣?”云瑤忽然問。
赤羿想了想,笑著說:“會接著燒吧。說不定哪天,孩子們在灶膛里發現它,會說‘這是羿爺爺和瑤奶奶留下的火呢’。”
云瑤靠在他肩上,聽著灶膛里的火聲,覺得日子就該是這樣——不用轟轟烈烈,只要有團火在心里燒著,有個人在身邊靠著,就能一直暖下去,直到星核成灰,直到歲月盡頭。
第67章-鏡中回望
歸墟的雪落了整整一夜,清晨推窗時,天地間只剩一片白。云瑤裹緊了狐裘披風,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往院里走,看見赤羿正蹲在廊下,用布擦拭那面裂了縫的古鏡。鏡面上的雪被他呵出的氣融化,露出底下斑駁的銅綠,像歲月不小心蹭上的痕跡。
“這么冷的天,拿出來做什么?”她走過去,把暖手爐塞進他手里。爐子里的炭火燒得正旺,熱度透過粗布滲出來,烘得他凍得發紅的指尖微微發顫。
赤羿沒抬頭,指尖撫過鏡面的裂縫:“昨夜夢見它亮了。”他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夢見我們倆……年輕時的模樣。”
云瑤蹲下身,和他一起看向鏡面。鏡子被擦得很亮,卻只映出兩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她的發髻有些松散,鬢角的碎發沾著雪;他的眉毛上凝著霜,眼角的皺紋比去年又深了些。可不知怎的,看著看著,鏡中的影像竟開始晃動,像被風吹起的水面。
最先浮現的是他們初遇的模樣。鏡中的赤羿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短打,背著把舊弓,站在黑風谷的入口,手里攥著支斷箭——正是后來引旅人找到歸墟的那支。他身后的云瑤梳著雙丫髻,裙角沾著泥,手里捧著半簍剛采的星核花,看見他時,眼里滿是驚惶,像只受驚的小鹿。
“那時候你可兇了。”云瑤笑著說,指尖點了點鏡中的少年,“我問你路,你瞪了我半天,才吐出三個字‘跟我走’。”
赤羿也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了堆:“你當時手里的星核花掉了一地,只顧著撿,差點摔進溝里。”鏡中的少年果然伸手扶了鏡中的少女一把,動作笨拙,卻帶著股不容拒絕的認真。
鏡面的影像又變了。這次是在星巢里,暴雨正急,少年赤羿把外衣脫下來,披在少女云瑤肩上,自己只穿著件單衣,卻梗著脖子說“我不冷”。少女紅著眼眶,把半塊桂花糖塞進他嘴里,糖渣粘在他嘴角,她伸手去擦,指尖觸到他臉頰的瞬間,兩人都愣住了,鏡外的風雪仿佛都停了。
“那晚你說……”云瑤的聲音有些發顫,“說這樣的日子,過一千年也不夠。”
赤羿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暖手爐燙得人安心:“我說過。”
影像繼續流轉。有他們在田埂插箭護苗的模樣,少年舉著竹箭,少女往箭桿上纏星辰草,陽光落在他們交疊的手上,亮得晃眼;有他們在鏡海盟誓的夜晚,青年赤羿為青年云瑤戴上銀鐲,月光在他們腳下織成星軌,海浪拍打著礁石,像在為他們鼓掌;還有他們教孩童們編星草繩、射竹箭的光景,中年的赤羿嗓門洪亮,中年的云瑤笑意溫柔,身邊的孩子們鬧成一團,把箭羽和草繩拋得滿天飛。
每一個畫面都清晰得像昨天發生的事。云瑤看著鏡中那個扎著箭羽辮的小女孩——正是當年鏡映新生時看見的模樣,她正舉著支小弓,對著赤羿喊“爺爺你看我射中了”,赤羿笑著摸她的頭,鬢角已有些花白。
“那是阿禾。”云瑤輕聲說,阿禾是他們的孫女,去年剛滿六歲,拉弓的架勢確實隨赤羿。
鏡中的影像漸漸慢了下來,最后定格在現在的模樣——兩個老人并肩坐在廊下,看著落雪,像剛才他們蹲下身時一樣。鏡里鏡外的身影慢慢重合,分不清哪是鏡中,哪是現實。
赤羿輕輕嘆了口氣,聲音里帶著滿足:“你看,我們真的一起走到了最后。”
云瑤靠在他肩上,雪花落在他們的發間,很快被體溫融化。她看著鏡中那對相偎的老人,忽然覺得,歲月或許會帶走青絲,會刻深皺紋,卻帶不走那些藏在時光里的暖——初遇時的驚惶,星巢里的糖香,鏡海邊的誓言,還有此刻掌心相握的溫度。
“還沒到最后呢。”她笑著說,伸手替他拂去眉上的霜,“等雪停了,我們去曬谷場看孩子們放星燈,阿禾說要給我們倆各畫一盞。”
赤羿點頭,把暖手爐塞進她手里:“好。”
古鏡的影像漸漸淡了,又變回那面帶著裂縫的銅鏡,安靜地映著漫天飛雪。赤羿把鏡子小心收進木盒,和那對銀鐲、那枚迷你箭羽放在一起。這些老物件像串珠子,把他們的日子一顆顆串了起來,串成了只有彼此能看懂的故事。
雪還在下,院中的老槐樹被壓彎了枝椏,枝頭的積雪偶爾落下,撲簌簌地響。云瑤和赤羿坐在廊下,看著雪花在暖爐的熱氣里慢慢融化,像看著歲月在他們的目光里,溫柔地流淌。
有些回望,不是為了沉溺過去,是為了更清楚地知道,此刻握著的手,有多珍貴;此刻相守的暖,有多值得。就像這面古鏡,縱使布滿裂縫,也依然能映出他們從年少到白頭的模樣——因為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緣分,從來不需要完美的鏡面,只需要兩顆緊緊相依的心。
第68章-星草為席
歸墟的夏末總帶著點慵懶的熱,云瑤坐在院中的老槐樹下,把曬干的星辰草鋪在竹席上。草葉帶著陽光曬過的暖香,邊緣泛著淡淡的銀輝,是赤羿前幾日特意去后山割的,說要給她鋪張軟和的席子,好讓她夜里能安安穩穩看星星。
“夠了夠了,再鋪就太厚了。”云瑤拍了拍席子上的草,蓬松得像團云,“你看這厚度,躺上去怕是要陷進去。”
赤羿蹲在旁邊,手里還抱著捆新曬的草:“多鋪點,軟和。”他的呼吸有些重,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珠,卻執意要再添一層,“你腰不好,硬席子硌得慌。”
云瑤知道他的性子,便不再攔著,只是拿起帕子替他擦汗:“歇會兒吧,看你喘的。”她的指尖觸到他頸間的皮膚,松弛卻依舊溫暖,像曬透了的老木頭。
赤羿乖乖坐下,接過她遞來的星露茶,喝了一大口才緩過氣:“老了,割這點草就累得慌。”他看著席子上的星辰草,忽然笑了,“還記得我們剛搭星巢那會兒嗎?你也是這么鋪草,說要鋪得比棉花還軟。”
“怎么不記得。”云瑤也笑,“結果你非說草里有蟲子,要拿火烤,差點把星巢點了。”
兩人相視而笑,笑聲驚飛了槐樹上的星雀,雀兒撲棱棱飛走時,掉下片羽毛,正好落在星草席上,像枚小小的書簽。
入了夜,云瑤果然把鋪好的星草席搬到窗邊,躺在上面看星星。赤羿搬了個小凳坐在旁邊,手里搖著蒲扇,扇出的風帶著星草的清香。
“你看那顆新星,比上個月亮多了。”云瑤指著天邊,“像不像當年你射向心星的那支箭?”
赤羿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那顆星確實亮得耀眼,周圍還纏著圈淡淡的光暈,像箭尾的紅布條在風中散開的模樣。“像。”他輕聲說,“也像你當年在星繭里藏的那片藍鈴花瓣,總帶著點不肯暗下去的光。”
云瑤側過身,看著他被月光染白的鬢發,忽然說:“你也躺上來吧,這席子夠大。”
赤羿猶豫了一下:“我沉,別壓壞了。”
“壓不壞。”云瑤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這草韌著呢,就像我們倆。”
他這才慢慢躺下,星草席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像在回應他們的重量。兩人并肩躺著,中間隔著小小的空隙,卻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草席下透過的、帶著泥土氣息的微涼。
“還記得那片星雨嗎?”赤羿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散了夜色,“我說要陪你看一千年……”
云瑤點頭,眼角有些濕潤。那是他們剛在一起的第二年,歸墟下了場罕見的星雨,赤羿抱著她站在曬谷場,看流星拖著光尾劃過夜空,他說:“瑤瑤,我要陪你看一千年星雨,一年都不能少。”
“已經看了五十年了。”她輕聲說,“剩下的,慢慢看。”
赤羿沒說話,只是輕輕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布滿皺紋,指節有些僵硬,卻握得很緊,像怕一松手,就會弄丟什么。云瑤能感覺到他的呼吸越來越緩,越來越沉,像風中漸漸減弱的燭火。
“累了就睡會兒。”她把他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我守著你。”
淚水落在星草席上,草葉竟忽然亮起微光,沿著淚滴的軌跡,慢慢漫延開來,像給他們鋪了層流動的星河。云瑤看著那些光,忽然覺得,這草席或許真有靈性,知道他們心里的話,在用自己的方式,替他們數著剩下的時光。
赤羿的呼吸漸漸平穩,像是睡著了。云瑤卻沒敢睡,只是睜著眼看星星,看月光落在他臉上,看星草席的光在他鬢角流淌。她想起他年輕時拉弓的模樣,想起他刻箭時專注的側臉,想起他把暖手爐塞進她懷里時的笨拙,想起他說“要陪你看一千年”時眼里的光。
原來五十年,這么快就過去了。
天快亮時,赤羿忽然動了動,喃喃道:“星雨……還沒看完……”
云瑤握緊他的手:“沒看完,等你醒了,我們接著看。”
他笑了笑,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月光:“好……”
晨光透過窗欞照進來時,星草席的光漸漸淡了,像完成了使命的星子,悄悄隱回了天際。云瑤替赤羿蓋好薄被,看著他安詳的睡顏,忽然明白,有些承諾,不必真的等到一千年。能一起走過五十年的風雨,能在星草席上共享最后的晨光,能握著彼此的手,從青絲到白頭,就已經是歲月最好的饋贈。
后來,赤羿醒了,只是再不能像從前那樣走動。云瑤便每天把星草席鋪在床邊,讓他能看見窗外的星星,看見院里的星核花。他說話越來越少,卻總愛握著她的手,放在星草席上,感受那透過草葉傳來的、淡淡的暖。
歸墟的人都說,赤羿大人和云瑤大人的院兒里,總飄著星草的香,那香里帶著股讓人安心的暖,像他們倆的日子,雖慢,卻從未冷過。
云瑤偶爾會躺在星草席上,替赤羿數天上的星。數到那顆最亮的新星時,她總會輕聲說:“你看,它還亮著呢,像你的箭,永遠指著我心里的方向。”
而星草席上的微光,會在這時悄悄亮起,像在說:別急,剩下的時光,我們慢慢數。
第69章-雙星同眠
歸墟的秋來得靜,老槐樹的葉子黃了大半,落下來時像鋪了層碎金。云瑤坐在窗邊,給赤羿掖了掖被角,他的呼吸很輕,像風中殘燭,眼尾的皺紋里積著歲月的霜,卻依然能看出年輕時的輪廓。
“你看,那顆新星又亮了些。”她湊在他耳邊輕聲說,指尖拂過他枯瘦的手,腕上的銀鐲早已失去光澤,卻被摩挲得溫潤,“阿禾說,那是你變的,在天上看著我們呢。”
赤羿的睫毛顫了顫,卻沒睜開眼。他已經這樣昏睡了三天,偶爾醒過來,也只是握著她的手,說不出完整的話。云瑤知道,他在等,等一個告別的時辰。
這天夜里,新星忽然亮得驚人,像顆燒紅的寶石嵌在天幕上。云瑤正替赤羿擦臉,他忽然睜開眼,眼神清明得像年輕時的模樣。
“瑤瑤……”他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
“我在。”云瑤趕緊握住他的手,把耳朵湊得更近。
“星核花……該收了……”他的指尖微微動了動,指向窗外——那里種著他們一起栽的星核花,此刻正開得絢爛,花瓣上的星斑在月光下泛著銀輝。
“等你好起來,我們一起收。”云瑤忍著淚,聲音發顫。
赤羿笑了,眼角的皺紋堆成了花:“傻丫頭……”他頓了頓,像是攢了很大的力氣,“把銀鐲……埋在星核花下……還有那半面鏡……”
“我記住了。”云瑤點頭,淚水終于忍不住掉下來,砸在他手背上,“你別說話了,省點力氣。”
他卻搖搖頭,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越來越低:“那年……星巢躲雨……你說……喜歡聽我射箭的聲……”
“我記得。”云瑤哽咽著,“你射向心星的箭,我也記得。”
赤羿的呼吸漸漸緩了,眼睛卻始終望著窗外的新星,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的光景。最后,他輕輕說了句“我等你”,手便垂了下去,眼角還凝著一滴未干的淚。
窗外的新星忽然閃了閃,像在回應他的話。
云瑤沒有哭出聲,只是靜靜地握著他的手,直到那點余溫徹底散去。她替他整理好衣襟,把那支纏著兩人發絲的迷你箭羽放進他懷里,又在他枕邊放了片曬干的星核花瓣——那是他當年送給她的第一片。
天亮時,歸墟的人都來了。他們看著躺在星草席上的赤羿,他的臉上帶著安詳的笑,像只是睡著了。阿禾抱著他的舊箭囊,哭得抽噎不止,箭囊里的竹箭輕輕碰撞,發出細碎的響,像在替他說再見。
云瑤按照赤羿的囑咐,把他葬在星核花旁。她親手挖了個坑,把那對銀鐲、半面古鏡,還有他最愛的那支刻滿星軌的竹箭,一起埋了進去。填土時,她撒了把星辰草籽,說:“等明年草長出來,就像我陪著你。”
她坐在墳前,講著年輕時的故事——講黑風谷的初遇,講星巢的桂花糖,講鏡海的盟誓,講孩子們圍著田埂唱的歌。太陽升起又落下,星子布滿了肩頭,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后只是靜靜地坐著,像在等一個晚歸的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云瑤還是每天打理星核花,只是話更少了。她會坐在墳旁的石凳上,從清晨到黃昏,手里攥著那半支赤羿留下的斷箭,箭尾的星辰草早已干枯,卻被她摩挲得發亮。
轉眼又是一年秋天,星核花開得比往年更盛。云瑤坐在花旁,忽然覺得一陣困倦,她靠在墳上,像靠在赤羿的肩頭,輕輕閉上了眼睛。手里的斷箭落在地上,與泥土相觸的剎那,竟冒出淡淡的銀光。
那天夜里,歸墟的人看見兩顆異常明亮的星子,在天樞星旁相遇,一道銀輝將它們連在一起,像兩只交握的手。老人們說,那是赤羿大人和云瑤大人,他們在天上,又在一起了。
多年后,有個放牛的孩子在星核花旁發現了兩座依偎的墳,墳上長滿了星辰草,草葉的光在夜里連成星軌,像極了當年赤羿刻在箭桿上的圖案。墳前還立著塊無字碑,碑上刻著一圈箭羽繞星的花紋,是云瑤臨終前,讓阿禾找人刻的。
孩子們常來這里玩,他們說,夜里躺在草上,能聽見箭羽劃過夜空的聲,能聞到星核花的香,還能看見兩顆挨得很近的星星,在天上眨眼睛——像他的箭永遠追著她的星,在另一個世界,繼續相守,永不分離。
歸墟的浪還在拍岸,星核花每年都開,星辰草歲歲枯榮,把他們的故事,藏在風里,藏在土里,藏在每一個抬頭可見的星夜里。
第70章-星軌永恒
歸墟的夏夜總帶著潮潤的風,海面上的星軌倒影隨著浪輕輕晃,像誰在水里撒了把碎鉆。阿禾拎著盞星燈,站在曬谷場邊緣,燈面上畫著個射箭的少年和梳著雙丫髻的姑娘,是她照著爺爺留下的舊畫描的。
“阿禾姐,快點!”身后傳來孩童們的笑鬧聲,十幾個孩子舉著星燈圍過來,燈面上的圖案各異——有的畫著星巢,有的畫著鏡海,還有的畫著纏滿星辰草的竹箭,都是聽老人們講的赤羿大人和云瑤大人的故事。
“來了。”阿禾笑著把星燈舉高,燈芯是用星核晶核磨的粉,點著時泛著淡淡的金輝,“記住張爺爺說的話,放燈時要閉眼許愿,說不定赤羿大人和云瑤大人在天上能聽見呢。”
孩子們齊刷刷閉上眼睛,小臉上滿是虔誠。阿禾也閉上眼,指尖撫過燈面上少年的箭羽——那箭羽的紋路,和爺爺留給她的那支斷箭一模一樣。她想起奶奶臨終前說的話:“歸墟的星星會記得一切,就像星軌,不管過多少年,都在那兒轉。”
“放!”隨著阿禾一聲喊,幾十盞星燈同時升空,像串起的星河,朝著天樞星的方向飄去。燈影在夜空中搖曳,燈面上的圖案忽明忽暗,像把那些古老的故事,一點點鋪向天際。
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指著天樞星旁的兩顆亮星,脆生生地喊:“你們看!赤羿大人和云瑤大人在看我們呢!”
孩子們都仰起頭,果然看見那兩顆星挨得極近,周圍還纏著圈淡淡的光帶,像當年星舟船舷上生長的星辰草。海風吹過,帶著星核花的清香,星燈的光與雙星的光在夜空交匯,暖融融的,像有人在天上輕輕呵出的氣。
坐在曬谷場老槐樹下的張爺爺捋著胡須笑,他是歸墟最老的人,親眼見過赤羿拉弓射星,也見過云瑤用星露烹茶。“那不是看,是陪著呢。”他慢悠悠地說,“當年赤羿大人說,要讓歸墟的每顆星都認得云瑤大人;云瑤大人也說,要讓歸墟的每寸土都記著赤羿大人的箭。現在啊,他們真的做到了。”
孩子們聽不懂太深的話,卻都覺得心里暖暖的。他們追著星燈跑,笑聲像撒在風里的銀鈴,驚起了槐樹上的星雀。星雀撲棱棱飛起,翅膀掠過星燈的光,竟也沾了點金輝,像替星燈引路的小使者。
阿禾沒有跑,她站在原地,看著星燈越飄越遠,最后化作天邊的光點,與雙星融在一起。她從懷里掏出那支斷箭,箭尾的星辰草雖然干枯,卻依舊能看出當年纏繞的紋路。這是奶奶留給她的遺物,說“想爺爺和奶奶了,就摸摸它,箭桿里藏著他們的念想”。
她把斷箭輕輕放在老槐樹下的石臺上,這里是當年赤羿教孩子們射箭的地方,石臺上還留著淡淡的箭痕。斷箭剛放穩,就有風吹過,箭尾的草葉輕輕顫動,像在回應著什么。
“爺爺,奶奶,”阿禾輕聲說,“歸墟的孩子們都記得你們呢。他們知道星巢里的約定,知道鏡海邊的誓言,知道箭桿上的刻痕不是字,是把日子串起來的線。”
海面上的星軌倒影還在晃,浪拍打著礁石,發出規律的聲響,像在替歸墟數著歲月。遠處的漁船歸航了,船頭的星軌紋路在夜色里泛著微光,漁民們哼著古老的歌謠,歌詞里有射箭的少年,有采花的姑娘,還有永不熄滅的星。
張爺爺看著阿禾,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清晨,赤羿扛著弓囊從海邊回來,云瑤正蹲在院角種星辰草,兩人相視而笑的模樣,像極了此刻夜空中的雙星。他忽然明白,有些東西從來不會真正消失——就像赤羿的箭,化作了歸墟的路標;云瑤的星,變成了夜空的燈塔;他們的故事,融進了歸墟的風,歸墟的海,歸墟每個人的日子里。
星燈漸漸散盡了,孩子們也都回家了,曬谷場只剩下阿禾和張爺爺。雙星依舊亮著,天樞星的光灑在歸墟的屋頂上,像層薄薄的銀霜。阿禾撿起石臺上的斷箭,發現草葉間沾了片新鮮的星核花瓣,不知是從哪吹來的。
“該回家了。”張爺爺站起身,拐杖點在地上,發出篤篤的響,“明天還要教孩子們編星草繩呢,就像當年云瑤大人教我們那樣。”
阿禾點點頭,握緊斷箭跟在后面。走了幾步,她回頭望了眼夜空,雙星的光仿佛更亮了些,星軌的輪廓在夜色里愈發清晰,像有人用銀線,在天上繡了個永恒的圈。
她知道,歸墟的星軌會一直轉下去。轉過年少的驚惶,轉過失守的承諾,轉著柴米油鹽的瑣碎,也轉著生死不離的溫柔。而赤羿和云瑤,就住在那星軌的中心,看著歸墟的炊煙升起又落下,看著孩子們長大又變老,看著他們的故事,被一代又一代人,講成新的傳說。
海浪還在拍岸,像在說:
看啊,這就是他們要的永恒。
不是刻在石上的字,不是埋在土里的鐲,是活著的念想,是流傳的溫暖,是每個歸墟人心里,那支永遠指著星的箭,那顆永遠伴著箭的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