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挑戰賽十一期# #2025新星計劃4期#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冬日的午后,天色沉沉地壓下來,灰蒙蒙的云層像是吸飽了水的舊棉絮,低低地懸在屋檐角。風里帶著刀刃般的寒氣,鉆進脖頸,我不由得緊了緊衣領。這樣的天氣,老人們總會倚著門框,瞇眼望望天,用那口地道的老淮陰腔慢悠悠地說:“天發陰,腳底沉,這是要落雪了。”
于是,心里便也沉靜地期待起來。對城市人而言,冬天的美,大抵便是盼一場與雪的相逢,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驚喜,是“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絕”的詩意。但,對于我們這些老淮陰長大的70后們,雪的意味,遠不止一場風景。它是一場覆蓋了整個童年的、簌簌有聲的舊夢,是嵌在青磚黛瓦縫隙里的光陰故事,是熱氣騰騰的人間煙火上,那一層最潔凈的封面。

記憶里的雪,來得分外莊重。不像如今,預報精準到時分,那時全憑天意與老人的經驗。先是鉛云四合,北風收住了呼號,世界陷入一種屏息般的寂靜。接著,若有若無的雪沫子試探性地飄下,像上天撒下的一把鹽粒。漸漸地,鹽粒變成了鵝毛,紛紛揚揚,無聲地籠罩了天地。站在老屋的廊下看出去,對面“文渠”邊的老柳樹,黑鐵的枝椏最先鑲上銀邊;遠處“清江浦”老街上高低錯落的屋脊,那一片片魚鱗般的小青瓦,很快便模糊了輪廓,只剩下一道道柔和豐腴的白色曲線,仿佛歲月為這些老建筑披上了一襲圣潔的鶴氅。

雪,是漢文化里最靈動的詩眼,也是老淮陰建筑最相宜的妝容。那些門楣上的雕花、馬頭墻的飛檐、磚刻的門當與石鑿的戶對,在雪的覆埋與勾勒下,褪去了平日風雨剝蝕的滄桑,顯露出另一種靜穆與典雅。雪光映著昏黃的窗紙,窗欞上貼著母親手剪的“瑞雪豐年”窗花,紅與白,暖與寒,交織成家最安穩的圖景。屋檐下漸漸掛起冰凌,長短參差,晶瑩剔透,那是冬天贈予孩子的天然“冰糖棍兒”。我們總忍不住跳起來掰下一根,含在嘴里,一股森然的涼意直透齒頰,卻帶著莫名的、屬于自然的清甜。這滋味,與后來任何精致的甜品都不同,那是與天地直接對話的、粗糲而真實的觸感。

雪落無聲,卻讓記憶里的聲音格外清晰。是父親在堂屋里“嗶剝”撥弄炭火盆的聲響,火星子偶爾濺起,映亮他專注的側臉;是母親在廚房里準備晚飯,鍋碗瓢盆的叮當,混雜著腌菜燒肉的咸香,從門縫里絲絲縷縷地鉆出來,與雪的清冽氣息奇妙地融合;是鄰家伯伯掃雪時,竹帚劃過青石板路的“沙沙”聲,沉穩而富有節奏,像是為這靜謐的雪夜打著拍子。最熱鬧的當然是孩子們。
巷弄成了天然的戰場,雪團飛舞,笑聲、尖叫聲能掀開厚厚的雪幕。手凍得通紅,棉鞋濕透,被母親拎回家挨罵,心里卻還是雀躍的。那時的人情,也像這雪,看似冰冷,底下卻是溫熱的土壤。誰家掃雪,總會連帶把鄰居門前的也帶上一段;誰家爐火旺,左鄰右舍的孩子總愛湊過去取暖,聽大人講古,講“韓信胯下橋”的舊事,講“碼頭街”昔日的漕運繁華。雪,仿佛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圍爐的方寸之地,便是整個溫暖的人間。

如今,站在高樓望出去,雪還是那樣的雪,天空也還是那樣的陰沉。可城已不是那座城。文渠的水不再那么豐沛,老街大多換了新顏,青瓦木門被玻璃幕墻取代,炭火盆換成了無聲的空調,連孩子們打雪仗的歡聲,也似乎被厚厚的雙層玻璃隔斷,顯得遙遠而稀薄。我們擁有了恒溫的舒適,卻似乎丟失了那一份圍爐向火的期待,和風雪夜歸時,看見家門檐下那盞為他留著的、暈黃燈光時的悸動。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白居易的詩句,寫的何嘗不是一種心境?那種物質或許匱乏,但精神與情感卻飽滿盈潤的心境。老淮陰的冬雪時光,于我而言,便是生命中的“紅泥小火爐”。它煨暖的,不僅是凍僵的手腳,更是最初對世界的感知,對“家”與“鄰里”概念的體溫式理解,對四時更迭、天地運行的那份敬畏與親近。那雪中建筑默立的線條,是先人安頓身心的智慧;那雪中蒸騰的人間煙火,是華夏文明最綿長深厚的底色。
一場雪,覆蓋了來路,也照亮了歸途。它讓我懂得,所謂“與你共白頭的人間值得”,未必只是浪漫的愛情誓言。它更是與一段舊時光、一座老城池、一種慢下來的生活態度,在記憶深處悄然訂下的白首之盟。我們在現代化的路上疾行,身后那串深深淺淺的腳印,終將被新的風雪掩去。但總有一些東西,像故宅墻角那株老梅,年年雪時,總會把一縷幽香,固執地送進你的夢里,告訴你:你來過,你記得,你眷戀。

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人。
此夜,風雪或許會如期而至。我雖身處異鄉般的現代都市,但心中那盞為舊日時光點燃的燭火,未曾熄滅。它照著一條回不去的路,也暖著一顆依然會為“晚來天欲雪”而輕輕一動的心。這便夠了。人間值得,大抵是因這些永不融化的雪,始終安靜地,下在生命的某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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