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廬山的出場,從來不是“轟”的一聲。它像被云霧捂熱的謎語,要你慢慢猜:是李白“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狂,還是陶淵明“采菊東籬下”的淡?是牯嶺鎮飄著的爵士樂,還是東林寺晨鐘里的梵音?直到車拐進山門,云霧忽然散了些,露出半坡的別墅群——紅的頂、白的墻,像撒在綠毯上的糖霜,才驚覺:廬山從不是單一的答案,它是本翻到一半的舊書,每一頁都洇著不同的墨色。
云霧是廬山的呼吸,也是它的謎面
廬山的晨,是被云霧“浸”醒的。
我們住在牯嶺鎮,推窗見云海翻涌,像煮沸的牛奶,把對面的剪刀峽、五老峰都泡成了虛影。房東阿婆端來剛熬的云霧茶:“廬山的霧,是‘活’的。夜里凝在松針上,晨起化成云,順著山勢爬,能把人家的屋頂都藏起來。”她指著窗外的老別墅:“你看那棟黃墻的,是賽珍珠住過的;隔壁紅頂的,蔣介石曾下榻——云霧一來,當年的汽車喇叭、舞會音樂,好像都能聽見回聲。”
我們沿著如琴湖走,霧氣在湖面織成薄紗,對岸的花徑若隱若現。白居易的“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刻在碑上,字跡被風雨磨得溫潤。守園人說,花徑的桃花總比山下晚開半月,“不是山寺的桃特殊,是云霧把春天捂慢了。”忽然懂了云霧的“狡猾”:它讓時間在這里走成曲線,讓“現在”與“過去”疊在一起——你站在花徑里,既看得見白居易拄杖的身影,也聽得見今日孩童追著蝴蝶跑的笑。
最奇的是含鄱口的“霧中日出”。凌晨四點,我們裹著租來的棉大衣等霧散,云霧卻越聚越濃,把鄱陽湖的方向都遮成了白茫茫。正當失望時,東邊的云忽然裂開道縫,金光像熔化的鐵水潑進來,云霧被染成橘紅、絳紫,連身邊的松樹都鍍了金邊。“廬山的霧,專跟人玩‘猶抱琵琶半遮面’,”同行的攝影師老周按下快門,“你看這光影,像不像給群山披了件鑲金邊的紗袍?”
別墅是凝固的潮聲,藏著半部近代史
廬山的“骨”,藏在牯嶺鎮的別墅群里。
這些散落在青山間的建筑,像被時光遺忘的貝殼,每一棟都裹著故事。我們走進“美廬”——宋美齡的別墅,青灰色的石墻爬滿常春藤,客廳里還擺著當年的鋼琴,琴鍵泛黃,卻仍能想象當年周璇的歌聲怎樣在云霧里飄。陽臺外的花園里,蔣介石手植的柳杉已長成參天大樹,枝椏斜斜探向山谷,像在偷聽當年的密談。
“廬山的別墅,是‘半部中國近代史’。”導游小謝指著遠處的“廬山會議舊址”,“從1895年英國傳教士建第一棟別墅,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這里住過英、美、德、法等20多個國家的商人、政客、文人。太平天國的戰火、國民黨的談判、共產黨的會議,都在這些別墅的客廳里轉過身。”我們路過“仙巖飯店”,小謝說這里曾是上海的“交際花”聚會地,“夜晚的舞會燈光,能照到山下的鄱陽湖,像把上海的繁華,搬到了云霧里。”
最動人的是那些“無名別墅”。在牯嶺街轉角,有棟紅頂小樓,門牌上只寫“1927年建”,窗臺上擺著盆野菊。“這是位美國醫生的故居,”鄰居阿公說,“他當年免費給山民看病,死后葬在廬山。現在沒人知道他的名字,可每年清明,總有山民來給他掃墓。”忽然覺得,廬山的別墅從不是冰冷的建筑:它們是凝固的潮聲,藏著欲望與理想、侵略與善意、繁華與孤獨,最終都沉淀成山的一部分,讓每一塊磚都帶著體溫。
瀑布是廬山的骨血,流著千年的狂與柔
廬山的“魂”,在瀑布的轟鳴里。
我們沿著三疊泉往上爬,石階濕滑,每一步都像踩在歷史的褶皺里。李白寫過“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秀峰瀑布,徐霞客贊過“磅礴千里”的黃龍潭,可三疊泉偏要“藏”得深——要爬過“五老峰”的陰影,趟過“水簾洞”的溪流,才能聽見它隱隱的雷聲。
“水瘦時,三疊泉像根銀線;水豐時,能聽見它在山肚子里‘打滾’。”挑山工老陳挑著礦泉水跟在后面,扁擔壓得他肩膀發紅,“我爺爺說,三疊泉是‘廬山的心跳’,水越大,山越活。”我們終于站在觀景臺,只見水流從百米高的崖頂分三級跌落,第一級如白練懸空,第二級似碎玉濺玉,第三級若銀河傾瀉,水霧撲在臉上,涼得人打顫,卻舍不得挪步——這哪里是水,是李白的酒杯里潑出的狂,是徐霞客筆尖滴下的癡,是千年的風把“壯美”二字,刻進了廬山的骨血里。
下山時遇見位畫水彩的老人,他支著畫架,筆尖蘸著湖藍與鈦白:“我畫了四十年廬山瀑布,越畫越不懂它。”他指著畫布上未干的瀑布,“晴天看是銀,雨天看是霧,陰天看是灰,可不管怎么看,它都在‘動’——像時間在跑,像人心在跳。”忽然懂了瀑布的“魔力”:它讓靜止的山有了動態的詩,讓千年的詩句有了具象的魂,讓每個站在它面前的人,都忍不住想喊、想跳、想把煩惱都交給流水。
云霧散時,看見廬山的“真面目”
廬山的“真”,要在云霧散時才肯露。
我們在含鄱口等了三天,終于等到一個晴日。晨霧像被誰收進了布袋,群峰次第顯露:五老峰如五位老者并肩而坐,漢陽峰像巨人頂天立地,鄱陽湖在腳下鋪成碧綠的綢,連江心的船只都成了移動的黑點。山腳下的九江城,樓群如積木,長江如銀帶,忽然看清廬山的全貌——它不是“不識廬山真面目”的謎,是包容一切的眼:能裝下云霧的朦朧,也能裝下晴日的明朗;能容下別墅的喧囂,也能容下古寺的寂靜;能接住李白的狂歌,也能聽懂陶淵明的嘆息。
傍晚在牯嶺街吃“廬山石雞”,老板娘端來陶缽,石雞的鮮混著辣椒的香,在舌尖炸開。“廬山的好,不在‘名’,在‘活’,”她擦著桌子說,“云霧來了,我們看云;瀑布響了,我們聽水;別墅舊了,我們修舊如舊。就像這石雞,生在石縫里,吸的是云霧的靈氣,才這么鮮。”
車離廬山時,夕陽把群峰染成金紅,云霧又在山谷里聚攏,像給山系上條金腰帶。忽然想起蘇軾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原來廬山的“真面目”,從來不是某座峰、某道瀑、某棟別墅,是云霧與晴日的交替,是狂歌與嘆息的和鳴,是所有來過的人,把各自的腳印、目光、心事,都種在了這里,讓它成了一本永遠翻不完的舊書,每一頁都寫著:人間有味,是清歡;山水有靈,是包容。
廬山的饋贈,從來不是“答案”,是“感受”。它讓你在云霧里迷路,在別墅里懷舊,在瀑布前忘我,最終明白:所謂“名山”,不過是大自然借一方山水,讓我們照見自己的渺小與豐盈——而我們與廬山的相逢,不過是翻開了這本舊書的某一頁,墨香沾了衣袖,便成了一輩子的念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