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發現自己與別人不同,是在小學的自然課上。老師讓我們觀察云朵的形狀,其他孩子說看到了兔子、綿羊、輪船。輪到我時,我說:“我看到了格子,天空被分成了好多格子。”教室里安靜了一瞬,隨后爆發出笑聲。那一刻我意識到,我眼里的天空,和別人不一樣。
我的天空是有格子的。這個秘密的源頭,是我家那座被紫藤蘿纏繞的小院。
小院是祖父留下的。據說他年輕時是個天文愛好者,總愛在夏夜躺在竹椅上,指著星空給我講那些古老的故事。五歲那年,父母把院子上方搭上了紫藤蘿花架,說是為了遮陰??稍谖矣洃浝铮切┙诲e的木條把天空切成了一塊一塊,像是巨大的棋盤。
六歲到十二歲,我幾乎每個黃昏都在做同一件事:躺在院中的青石板上,看光如何從木格的縫隙里漏下來。起初是完整的方形,隨著夕陽西斜,那些光斑漸漸被拉長、扭曲,最后融成一片暖橙。木格上的紫藤蘿春天開花,淡紫色的小花垂下來,在光影里微微搖晃;秋天葉子變黃,天空的格子就鑲上了金邊。
母親總覺得這個習慣古怪?!皠e的孩子都在外面跑,就你整天躺著看天。”她好幾次想拆了花架,都被父親攔住了。父親是個沉默的木匠,他只是摸摸我的頭:“讓孩子看吧?!?/div>
真正理解那些格子,是在十三歲的清明。
那一年,曾祖母去世了。整理遺物時,我在她鎖了多年的樟木箱底發現了一本硬皮筆記本。翻開泛黃的紙頁,我愣住了——里面全是用尺規畫出的格子圖,每一頁都標注著日期、時辰,還有簡單的氣象記錄。最早的記錄始于1968年,最近的止于2005年,那是祖父去世的年份。
“這是你祖父的?!备赣H不知何時站在身后,他的聲音很輕,“那些年,他只能待在這個院子里?!?/div>
我猛然抬頭。父親開始講述一個從未聽過的故事:祖父年輕時是中學地理老師,特別喜歡帶學生觀星。特殊年代里,他被禁止離開這座院子。漫長的日子里,他每天記錄從木格窗看到的天空——云朵經過幾個格子需要多少時間,雨滴怎樣在格子里連成線,星光如何在不同季節照亮不同的方格。
“他說,格子困住了人,但困不住天空?!备赣H指著院子,“你躺的地方,就是他當年放竹椅的位置。紫藤蘿花架,是按他筆記本里的圖紙搭的。”
那個黃昏,我再次躺上青石板。當夕陽的光又一次透過那些交錯的木格,我突然看懂了——這哪里是普通的木架,這分明是一張精心設計的觀測網。東邊第三格,春天最先出現金星;西角第二格,冬至那天的落日正好填滿整個方形。祖父用這種方式,在受限的方寸之間,為自己保留了一片完整的、可測量的天空。
從那天起,我看天空的方式徹底改變了。我不再覺得那些格子是阻隔,而是連接——連接著我和一個從未謀面卻血脈相通的人,連接著兩個相隔半個世紀卻同樣渴望自由的靈魂。
我開始在祖父的筆記本后面續寫。用他發明的“格子坐標法”,記錄下我看到的天空:“2023年4月5日,清明,格子E-7出現少見的魚鱗云,移動速度每秒兩格。”“2023年6月21日,夏至,落日中心點精準落在格子W-2中央,與1969年記錄重合。”
如今,紫藤蘿花架更老了,有些木條已經彎曲。城市的天際線越來越高,從格子里能看到遠處寫字樓的玻璃反光。但每次躺在那方青石板上,當熟悉的格子光影落在臉上,我都能感受到一種奇妙的安寧。
我終于明白,祖父留給我的不是困住視野的格子,而是一種觀看的方式——即使在最受限的處境里,依然可以為自己劃定坐標,在碎片中尋找完整,在局限里創造無限。那些格子不是天空的切割,而是記憶的經緯,是兩代人之間的隱秘契約。
當同學們討論哪里的觀星地最開闊時,我總是微笑不語。他們不知道,我有一個全天下最特別的觀天臺——那里天空被分成三十六格,每一格都住著故事,每一道光都帶著時間的重量。
而我會繼續記錄下去,直到某一天,我也成為某個孩子眼里的星空。那時他或她躺在同樣的位置,透過同樣的格子看天,突然在某束光里讀懂了一切——原來我們從未被格子困住,我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擁抱了同一片浩瀚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