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挑戰(zhàn)賽十一期#

我家扎在甘肅隴東黃土坡的褶皺里,山高溝深,溝峁縱橫得像老輩人皸裂的手掌?;钠律想S處可見沒立碑的孤墳,野草瘋長到半人高,老人們總說這地方“陰氣重”,村里代代流傳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詭事。九十年代的村子還沒通上電,一到夜里,天地間靜得能聽見風刮過土崖的嗚咽,偶爾從山坳深處傳來幾聲貓頭鷹的啼叫,尖細凄厲,像迷路的小孩在黑夜里扯著嗓子哭,聽得人后頸直冒涼氣。
那天去外婆家走親戚,外婆燉了噴香的土豆燉酸菜,還蒸了白面饃,我就著腌蘿卜條吃得肚子圓滾滾的。吃過晚飯時天已擦黑,皎潔的月光像一層薄霜潑在鄉(xiāng)間土路上,勉強能看清路面的坑洼和路邊芨芨草搖晃的影子。第二天要去鄉(xiāng)里上學,我不敢多耽擱,揣上外婆塞的兩個熱饃,告別了叼著旱煙袋、慢悠悠抽著煙的外爺,還有一遍遍叮囑“慢點騎、別趕黑”的外婆,推著那輛叮當作響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就上了路。外婆家到我家有五公里土路,坑坑洼洼滿是碎石,騎車得費不少勁,尤其是翻過木家坡那段陡坡,車輪總在碎石上打滑,得下來弓著腰、攥著車把,一步步推著走才能上去。
騎到木家坡路口時,離萬家坡還有一公里路。四周是空曠的梯田,玉米稈早已收割完畢,只剩下光禿禿的茬子戳在地里,在月光下像一個個沉默的黑影。風順著溝谷吹過來,帶著黃土的腥氣和野草的枯味,刮得耳邊“呼呼”作響,額前的頭發(fā)貼在臉上,涼絲絲的。就在這時,前方不遠處的田埂邊,突然亮起一團藍火——那藍色幽森森的,不像柴火的紅焰帶著暖意,也不像煤油燈的昏黃透著煙火氣,反倒像冰面反射的冷光,在夜幕里泛著詭異的青藍光暈,把周圍的土塊、枯草都染得發(fā)藍,連空氣都仿佛透著一股寒氣。
我下意識地捏緊車把,腳蹬子猛地停住,自行車在土路上滑出一小段,鏈條發(fā)出“咔嗒”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借著月光仔細一看,更讓我頭皮發(fā)麻:那堆藍火約莫臉盆大小,火苗竄起半尺高,卻不見有柴禾燃燒的噼啪聲,安安靜靜地燒著,像一團懸浮在半空的冷霧。火圈旁,竟圍著八九個七八歲的小孩,都穿著顏色灰暗的舊粗布衣裳,有的拖著長長的袖子,有的褲腳卷到膝蓋,褲腿上還沾著泥點,領(lǐng)口袖口磨得發(fā)亮。他們一個個面無表情,眼神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像蒙著一層薄霜,圍著藍火瘋跑打鬧,跑起來竟沒有一絲腳步聲,只有脆生生的笑聲飄過來,像碎玻璃碴子劃在寂靜的夜里,空靈得詭異,完全不像正常孩童的嬉鬧,倒像山谷里的回聲,帶著股說不出的涼意。
我渾身的汗毛“唰”地一下豎了起來,后脖頸涼颼颼的,像有涼氣順著衣領(lǐng)往里鉆。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濕,粗布褂子貼在身上黏膩難受,手心也冒出了汗,攥著車把的手指都泛了白,指節(jié)捏得發(fā)疼。哪里還敢多看,我猛地蹬起自行車,鏈條發(fā)出“咔嗒咔嗒”的急促聲響,像敲著催命鼓,用盡全身力氣往前沖。車輪碾過土路的坑洼,震得我胳膊發(fā)麻、屁股生疼,車把晃悠悠的,好幾次差點摔進路邊的溝里,可我不敢放慢半分速度,只覺得那團藍火和那些小孩的身影,像影子一樣緊緊追在身后,耳邊總回蕩著那些詭異的笑聲,揮之不去,仿佛下一秒就會被追上。
不知騎了多久,直到村口的老槐樹出現(xiàn)在視野里,幾聲狗叫猛地傳來,渾厚響亮,打破了夜的沉寂,才讓我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我扶著車把大口喘氣,胸口像揣了只亂撞的兔子似的砰砰直跳,手腳都在微微發(fā)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回頭望向木家坡的方向,夜色沉沉,那團藍火和孩童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一場荒誕的幻覺??珊蟊车睦浜?、砰砰直跳的心臟,還有耳邊殘留的詭異笑聲,都在清晰地提醒我,那黃土坡上的驚悚一幕,是真真切切發(fā)生過的。
后來我再也不敢天黑后獨自走那條路,每次去外婆家都要等天亮了,約上同村的伙伴一起動身,手里還得攥著外婆給的護身符。也問過村里的老人,他們捻著花白的胡須嘆氣,說那是“鬼火”,是埋在地下的人骨頭里的磷遇熱揮發(fā),遇到空氣就燒了起來,學名“磷化氫”,可老輩人更愿意相信那是亡魂在夜里游蕩。至于那些小孩,沒人說得清是什么,有的說“是沒投好胎的娃娃魂,借著鬼火取暖”,有的說“是山里的精怪變的,專門迷惑夜路人”,只反復告誡我“夜里別往荒郊跑,免得撞了邪”。
如今幾十年過去,村里早已通了電,路燈亮遍了鄉(xiāng)間小路,那些坑洼的土路也修成了平坦的水泥路,夜里騎車再也不用靠月光照明,車燈亮如白晝。可每當想起黃土坡上那團幽藍的火圈和那些神秘的孩童,我依然會忍不住心頭一緊。那是刻在童年記憶里最詭異的印記,藏著隴東黃土坡的深山秘事,藏著一代人關(guān)于黑夜與未知的恐懼,也藏著鄉(xiāng)村歲月里那些無法言說的神秘與蒼茫,在時光的長河里,靜靜沉淀成一段揮之不去的鄉(xiāng)土記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