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以“氣韻生動——東方美學的形式密碼”為題的“二沙藝術講壇|藝文共振”(第一期)在廣東美術館二沙本館的圖書館舉行,由暨南大學教授、文藝學專業博士生導師蔣述卓主講。廣東美術館研究館員、美術文獻研究中心主任胡宇清介紹,“二沙藝術講壇|藝文共振”是美術文獻中心今年重磅推出的新項目。本系列嘗試建立一種以學術性和對話性為核心的獨立講座機制:以美學為中心,以知識為線索,讓每一場講座都能在自身邏輯內形成完整的討論空間。
講座現場,蔣述卓深入淺出地以西方形式主義的理論方法切入國畫“氣韻生動”的審美意趣,從“六法”源流談到形式主義,為現場觀眾審視中國繪畫的獨特旨趣,提供了跨文化的新視野。

■唐代,顏真卿《祭侄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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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把氣韻生動和骨法用筆并列
宋代將抽象氣韻落實到具體筆墨
南朝謝赫在其《古畫品錄》中,對中國畫品評的“六法”影響后世深遠,其中,“氣韻生動”更位列“六法”之首,對其釋讀與追求,也是后世畫家探索的目標。
那在歷代里,“氣韻”如何能“生動”?蔣述卓認為,六朝時期“氣韻”與人物品評密切相關,“當時流行‘傳神論’,顧愷之說‘以形寫神’,強調通過外在形象表現內在氣質。”隨著藝術發展,這一概念逐漸由人物畫擴展至山水、花鳥,并在唐宋時期實現理論升華。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提出“至于經營位置,則畫之總要”,將“氣韻”與構圖、比例等形式技巧要素聯系起來;甚至“把氣韻生動和骨法用筆并列”。
及至五代荊浩在《筆法記》中所言:“氣者,心隨筆運,取象不惑;韻者,隱跡立形,備遺不俗。”
蔣述卓認為,這里的氣,是心靈通過筆端的自然流淌;韻,是形式中蘊含的優雅節奏。
而宋代山水畫的興盛,使“氣韻”進一步落實為筆墨語言。郭若虛直接提出“繪畫氣韻本不由心……源于用筆”,將抽象氣韻落實到具體筆墨。線條講求骨氣、韻味,能喚起生命的律動,同時色彩的節奏與線條的節奏融合為一,創造出氣韻。
清代石濤更以“一畫論”將氣韻化為“筆墨運用的一個根本方法”,強調“一畫者縱有之本,萬象之根”,使道、筆墨與氣韻渾然一體。美學家宗白華則有另一層解釋:“把握對象的精神實質,取出對象的堯典,同時在創造形象時又要隱去自己的筆跡,不使欣賞者輕易看出自己的技巧”。

■(明)徐渭《墨葡萄圖》,現藏于浙江省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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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形式主義批評始終致力于
探尋視覺元素自身的情感表現力
將“氣韻生動”置于形式主義批評的譜系中考察,我們會發現它與西方形式主義美學可以發生深刻對話。從沃爾夫林對“線描與圖繪”的風格分析,到蘇珊·朗格的“形式即意象”、克萊夫·貝爾對“有意味的形式”的闡述,再到羅杰·弗萊強調藝術作品的形式分析,以及勞倫斯·賓揚對“氣韻生動”的翻譯,西方形式主義批評始終致力于探尋視覺元素自身的情感表現力,即線條、色彩以某種特殊方式組成可以渲染出觀眾對藝術的感受。在領會作品中,從畫面感受心靈和精神的交流,是觀看者與作者的默契。這一點,可以理解為同樣關注藝術形式對情感的激發作用。
但在蔣述卓看來,東方“氣韻”更強調形式與生命能量的合一。他舉例說:“書法的節奏構成整體意象,觀者通過腦海摹寫一遍,感受作者的生命情感。”如顏真卿《祭侄文稿》中涂改的筆跡與奔放的線條,正是悲憤情緒的直接外化;而八大山人畫中孤鶩獨立、白眼向天,其簡約筆墨“不只是風格,更是民族精神的投射”。
同理,在文學領域,曹丕“文以氣為主”開啟文氣論傳統,李白《將進酒》更以“黃河之水天上來”的磅礴與“朝如青絲暮成雪”的沉郁形成節奏起伏,“這個生命力就是在他的詩歌里所體現出來的,這時候他的氣韻他的情感就在于語音音節之氣”。而清代桐城派則進一步將其落實到語言形式,劉大櫆強調“文章的神氣和音節和字句是統一的”,在《論文偶記》中主張通過誦讀古文的音節、節奏來體會其內在的神韻和思想感情。
蔣述卓說,“劉大櫆主張要讀古文,包括古人的文章、古人的詩歌,再去體會內在的神韻和思想感情,才能夠把握到它的氣韻,從形式上最后落實到字句語言。”詩人楊牧詩歌中反復回旋的句式,證明了氣韻需依托語言形式的韻律與結構來呈現。在蔣述卓看來,文學與藝術相通,氣韻的生命力既在于情感與精神的內核,更在于形式表達的精準傳遞。

■北宋郭熙早春圖

■(元)倪瓚《紫芝山房圖》,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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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新不是無根之木
而是對文化符號的再生
但值得一提的是,“氣韻生動”作為東方美學的核心要素,面對當代的藝術生態,還能起效嗎?蔣述卓列舉了多個典型案例,說明傳統美學如何通過創新性轉化煥發新生。徐冰的《天書》用虛構漢字挑戰漢字符號系統,卻仍保留書法的節奏與氣韻,“不久前在廣州舉辦的十五運會將‘水舞臺’融入開幕式,是對‘上善若水’哲學的現代演繹。”在設計領域,由廣州美術學院團隊設計創作的“冰墩墩”,以熊貓為原型,疊加冰雪絲帶,實現了傳統意象與現代審美的融合。

■徐冰ArtforthePeople(藝術為人民)
蔣述卓特別強調:“創新不是無根之木,而是對文化符號的再生。”他提出“審美滋長”理論,認為真正的創新必須扎根于文化根脈。“很多東西都是滋長出來的,是根據過去傳統的符號加以延伸。”
盡管東西方美學路徑不同,但對“生命感”的追求殊途同歸,這一點在“氣韻生動”與西方形式主義的對比中尤為明顯。蔣述卓教授指出,“西方藝術是很強烈的,因為西方是從結構入手的”,古希臘美學源于建筑,亞里士多德談戲劇也重“結構和比例”,強調固定視角下的形式張力;而“中國的美學起源于詩和韻”,繪畫的“三遠法”視角和書法的書寫節奏,皆呈現出“流動的生命節奏感”。不過,這種差異并未形成割裂——畢加索打破單一視角的探索,“從多個視角去看世界”,實則暗合中國藝術的多元視角觀。
因此,在文化自信日益彰顯的今天,讀懂“氣韻生動”的形式密碼,既是對傳統美學的傳承,更是對當代藝術創新的啟示——唯有讓形式與精神共生,才能讓東方美學在新時代煥發出持久的生命力。
人物介紹
蔣述卓
暨南大學二級教授、博士生導師、廣東省優秀社會科學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