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嶺聽雪
王學偉
仲冬某個周末,車子開進秦嶺的時候,天色正沉沉地壓下來。不是那種潑墨似的濃黑,倒如一塊用了許久的舊端硯,磨出了灰中透亮的底子,勻勻地罩著四野。平日里,崢嶸嶙峋的山脊,此刻都失了鋒芒,溫順地隱入這片無邊的蒼茫中。起初并無什么聲響,世界仿佛被抽成了真空。直到車窗上落下第一點極輕的、幾乎帶著怯意的“嗒”,才恍然,是雪來了。
初雪落時,聲音是極輕的,是生澀的。疏疏落落,像是仙女在天上撒著極小的鹽粒,試探著這人間的寂靜。漸漸地,那聲音密了、柔了,悄無聲息地飄灑下來。細碎的“沙沙”聲,像春蠶啃食桑葉,又像月光拂過琴弦,輕柔得幾乎要與風聲相融。落在松針上,是“簌簌”的微響,雪粒順著針尖緩緩滾落,積在枝椏間,不慌不忙;落在枯草上,是“噗噗”的輕悶聲,似有若無,仿佛大地在安穩地呼吸;落在石階上,聲音更淡,只在腳步輕踏時,才與積雪摩擦出細碎的呢喃,是山林在與每一個踏雪者低語寒暄。林間的鳥兒偶爾撲棱著翅膀,抖落枝頭的積雪,伴著清脆的鳥鳴,打破了山林的靜謐,動靜之間,皆是自然的詩意。最妙的是落在溪澗里,那潺潺的水聲并未被掩蓋,反倒因為這無數雪片的融入,濾去了一切雜音,只剩下一種更純粹、更清越的韻律,猶如古琴的泛音,在青石上冷冷地流過,成了秦嶺冬日里最澄澈、最美妙的樂章。

我站在一棵老松下,仰起頭。那虬龍般的枝干,此刻已承了一層素白,黑白交映,宛若一幀年代久遠的木刻。雪光映著,四周并不昏暗,反有一種幽寂的明亮。這時侯,萬物的輪廓都模糊了,棱角被溫柔地包裹起來。我忽然想起古時那位在王丞輞川別業里聽雪的高士。他于某個冬日,是否也曾如此刻的我一般,屏息凝神,去捕捉那“人鳥俱絕”的天地間,最細微的聲息呢?那“大雪滿長安”的深寂,怕不只是眼見的白,更是耳聞的靜了。靜到極處,雪落的聲音便成了唯一的言語,一種無需翻譯的、直抵心底的禪意和密語。
這般想著,雪聲便仿佛有了紋理,有了形狀。不是單調的,而是豐腴的;不是霸道的,而是商量的。只是不慌不忙地、一片一片地,疊加,滲透,彌合。不僅覆蓋了山路,覆蓋了巖石,也仿佛覆蓋了白日里紛亂的思緒與無端的閑愁,將一個嘈雜的、五光十色的世界,徐徐地、耐心地,還原為一幅筆意簡遠的水墨,一曲萬籟俱寂的獨奏。

唐詩里,我獨愛柳宗元的《江雪》。此刻默念起來,頓覺是在為秦嶺的雪景而寫: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我認為,此釣的,哪里是魚?而是一江的寂寞,一江的空靈,更是釣的深感孤寂的情緒。此刻,我站在這空山之中,聽的又何嘗是雪?聽的是自己的心跳在宇宙的脈搏,漸漸沉靜下去,直至無聲。
風不知何時停住了,雪似乎也倦了,剩下了一些零星的、夢囈般的飄落。我佇立在原地,幾乎也要化成一株負雪的樹。來時的那點塵世俗慮,被這清寂的雪聲洗滌得干干凈凈。歸去時,我的行囊里沒有一片雪花,卻似裝下了一整座山的寂靜。那寂靜,是有聲音的,是唯一能在心底反復回響的清音。沒有蕭瑟,反倒透著一種從容的釋然——是草木與冬日的和解,是歲月與風雪的相擁。
秦嶺的雪,落了數千年,聽雪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而雪的聲音,始終如初,藏著秦漢的雄風,載著唐宋的雅韻,也映著今日山林的安寧,歲月的流轉,成了心底最珍貴的念想和記憶。

作者簡介:王學偉,誕毓汴京,少入軍旅,葉落長安。出版《凝思吟語》雜文集和《歲月如歌》詩集,均獲“昆侖文學獎”;被《解放軍報》《中國國防報》評為“十佳特約記者”,并榮獲“國防后備力量建設新聞宣傳特別貢獻獎”;《中國作家網》會員、《中國詩歌網》詩人、《都市頭條》特邀編輯、《首都文學》簽約作家;陜西省詩詞學會《紅星詩社》副社長;今日頭條《新時代文學》總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