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創(chuàng)/趙江波
一、長河落日
歷史的長河總是泛起相似的波紋。當倪海廈先生關于衣裳與飲食的勸誡在當代回響時,兩千五百年前的函谷關前,老子已為這“外飾繁華,內守清簡”的生命智慧,落下了最深的注腳。這看似簡單的生活訓誡,實則通往《道德經(jīng)》中那個幽深而輝煌的核心——道與德的平衡藝術。
河面閃爍著外在世界的浮光掠影,河床深處卻涌動著不易察覺的暗流。這內外之間的分野與融合,構成了東方智慧中最精微的辯證法。
二、華章載道
“外飾繁華”四字,常被誤讀為虛榮的粉飾。然而《道德經(jīng)》第十三章早有明辨:“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珍惜自身、莊嚴形貌,并非淺薄的自戀,而是對天地所賦形神的鄭重。衣裳車馬,作為人在塵世的“相”,其意義在于承載而非炫耀。
遙想戰(zhàn)國時節(jié),屈原行吟江畔,“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外在的芬芳華美,是他內在高潔志向的鏡像。老子雖言“被褐懷玉”(第七十章),強調內在如寶玉般珍貴,卻也未否定“褐衣”本身的得體與莊嚴。“大制不割”(第二十八章),完善的制度不會割裂,真正的外在修飾,應當與內在品質形成和諧的整體,而非割裂的偽裝。
三、簡膳養(yǎng)德
當目光從外飾轉向內養(yǎng),倪先生“吃要盡量簡單”的箴言,便與《道德經(jīng)》的智慧深度契合。第十二章警醒世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過分追求味覺的刺激,終將令感官麻木,使生命失去辨別本真的能力。
“內守清簡”的真諦,在第六十三章中被概括為“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將無味當作味,在至淡至簡中品嘗生命的原初之味。蘇軾晚年謫居嶺南,日啖荔枝三百顆,看似貪圖口腹,其深層卻是“不辭長作嶺南人”的隨遇而安,是在簡樸環(huán)境中尋得的心靈富足。這與老子“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第八十章)的烏托邦想象一脈相承——真正的滿足,源自內心的知足,而非外物的豐饒。
四、道器合一
外華與內簡,并非對立的兩極,而是“道”與“器”在生命實踐中的圓融統(tǒng)一。《道德經(jīng)》第十一章揭示其理:“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揉和陶土做成器皿,有了器中空虛之處,才有器皿的用途。外在的繁華是“有”,是器的形體;內在的清簡是“無”,是器的空間。二者缺一不可。
張岱在《陶庵夢憶》中追憶往日繁華,笙歌院落、燈火樓臺,終歸于“繁華靡麗,過眼皆空”的感悟。然而那外在經(jīng)歷的“繁華”,與晚年筆耕不輟的“清簡”,共同鑄就了他生命的厚度。這正是老子“有無相生,難易相成”(第二章)的生動體現(xiàn)。外在的閱歷與裝飾,內在的簡約與持守,相互轉化,相互成就,構成生命完整的陰陽圖景。
五、知足之富
在消費主義的浪潮中,倪海廈的勸誡如同定海神針。《道德經(jīng)》第三十三章給出度量生命的標尺:“知足者富。”真正的富足不是占有更多,而是對已有之物的深刻認知與滿足。第四十四章的詰問更為犀利:“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名譽與生命、財物與健康、得到與失去,孰輕孰重?
清代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談居室、器玩、飲饌,無不求精求美,但其核心精神卻是“隨境而安,取景在借”,以最少之物資,營造最豐盈的意趣。這便是“圣人去甚,去奢,去泰”(第二十九章)的實踐,去除極端、奢侈與過度,在分寸感中抵達生命的優(yōu)雅平衡。外飾有度,合乎禮儀;內養(yǎng)有節(jié),合乎天道。
六、谷神不死
最終,“外飾繁華,內守清簡”的智慧,指向一個超越表象的生命境界。《道德經(jīng)》第六章以詩意的語言描述:“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那虛空深邃的山谷之神永恒長存,它如同微妙的母性,是天地萬物的根源。
外在的繁華如春花絢爛,終有凋零之時;內在的清簡如深谷虛懷,方能生生不息。王維晚年“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蓑衣竹杖的外在簡樸,與“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內在豐盈,正是此境寫照。這便抵達了“上德若谷”(第四十一章)的境地——最高的德性猶如山谷般虛空而涵容萬物。
當一個人懂得“外飾繁華應尊道”,便是理解了在世界中恰當存在的法度;當一個人實踐“內守清簡當修德”,便是開始了向生命本源回歸的旅程。在這尊道與修德之間,在繁華與清簡之際,生命便不再是撕裂的掙扎,而成為一曲有無相生、內外相合的和諧樂章,在歷史的江波上,悠悠回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