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裹著炊煙,漫過村口的老槐樹,也漫過那方新翻的黃土。風掠過田埂,帶著泥土的濕潤與青草的氣息,拂過送葬人素白的衣角。土葬,這延續了千年的送別儀式,從不是冰冷的終點,而是生命與大地的一場溫柔相擁——讓遠去的人,枕著故土的芬芳,伴著四季的輪回,靜靜長眠。
靈柩從堂屋被緩緩抬出時,清晨的薄霧還未散盡。親友們扶著棺木,腳步輕緩,生怕驚擾了棺中沉睡的人。嗩吶聲在晨風中響起,調子低沉婉轉,不似悲戚,反倒帶著幾分綿長的眷戀,像極了逝者生前念叨過的鄉音。棺木上覆蓋著嶄新的紅布,別著幾枝金黃的野菊,那是晚輩們從山野間采來的,帶著晨露的清涼,也帶著人間最后的牽掛。
送葬的隊伍,沿著鄉間的小路緩緩前行。路兩旁,是綠油油的稻田,稻穗在風中輕輕搖曳,像是在與故人作別;田埂邊的狗尾草,沾著細碎的露珠,亮晶晶的,像灑落在人間的淚滴。隊伍里,有人低聲啜泣,有人默默垂淚,卻沒有人放聲大哭——在這片土地上,人們相信,逝者只是換了一種方式,留在了生養他的故土里。孩童們牽著大人的衣角,腳步踉蹌地跟在隊伍后面,手里攥著紙折的小花,眼神里帶著懵懂的哀傷,也帶著對生命的敬畏。
墓地選在村后的向陽坡,那里背靠青山,面朝田野,是逝者生前最愛的地方。他曾在這里種過玉米,栽過果樹,也曾在夕陽西下時,坐在田埂上,抽著旱煙,望著遠方的炊煙,嘴角帶著滿足的笑意。如今,這片他耕耘過的土地,將成為他最后的歸宿。
挖好的墓穴,整整齊齊,里面鋪著一層干燥的稻草,撒著幾把五谷雜糧。老人們說,這是讓逝者在地下,也能飽嘗人間的煙火,不缺衣少食。靈柩被輕輕放入墓穴時,陽光恰好穿透云層,灑在棺木上,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親友們依次上前,捧起一把黃土,緩緩撒在棺木上。土粒落在棺木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逝者在低聲回應。一把把黃土,帶著親人的體溫,帶著故土的氣息,慢慢將棺木覆蓋,也將思念,深深埋進了大地的懷抱。
最后一抔土落下時,一座小小的墳塋,便在向陽坡上立了起來。墳前,立著一塊青石板墓碑,上面刻著逝者的名字,刻著他的生卒年月,也刻著后人的思念。晚輩們在墳前擺上祭品:一碗熱氣騰騰的米飯,幾碟他生前愛吃的小菜,一壺自家釀的米酒。酒液灑在墳前的泥土里,酒香漫開,像是一場無聲的告別。
哀樂再次響起,這一次,調子卻輕快了些。人們相信,逝者的靈魂,已經融入了這片土地,與青山為伴,與田野為鄰,從此,再也沒有了病痛與煩惱。送葬的隊伍開始返程,走在最后的,是逝者的老伴。她拄著拐杖,一步一回頭,望著那座新立的墳塋,眼里噙著淚,嘴角卻帶著一絲釋然。她知道,他沒有走遠,他只是化作了這片土地的一部分,守著他們共同生活過的村莊,守著他們種下的那片果樹。
此后的日子里,這座小小的墳塋,便成了親友們心中的牽掛。清明時節,他們會帶著鮮花與祭品,來到墳前,與逝者說說話。說說村里的新鮮事,說說孩子們的成長,說說家里的收成。風吹過墳頭的青草,沙沙作響,像是逝者在回應。夏日的午后,墳前的樹蔭下,會有孩童跑來玩耍,他們不知道墳里睡著誰,只知道這里的草很軟,風很輕。秋日的黃昏,夕陽灑在墳塋上,金黃的落葉鋪滿了小路,像是給逝者鋪了一條金色的毯子。冬日的雪落下來,覆蓋了墳頭,一片潔白,安靜而肅穆。
土葬,是一場漫長的告別,也是一場溫柔的輪回。它讓生命回歸本源,讓逝者與故土融為一體,生生不息。就像墳頭的青草,枯了又榮;就像山間的野花,謝了又開。那些逝去的人,從來沒有真正離開,他們化作了春天的風,夏天的雨,秋天的月,冬天的雪,永遠活在親人的記憶里,活在這片生養他們的土地上。
在這片土地上,生與死,從來不是一道冰冷的界限。它是一場溫柔的相擁,是一次永恒的守護。當炊煙再次升起,當稻田再次泛綠,當夕陽再次染紅天邊,你會看見,那些遠去的人,正站在田埂上,微笑著,望著這片他們深愛的土地,望著那些他們牽掛的人。
人間的離別有千萬種,而這一種,最是深沉,也最是綿長。它讓我們懂得,生命的意義,不在于長短,而在于是否愛過,是否活過,是否在這片土地上,留下過屬于自己的痕跡。而土葬,便是讓這份痕跡,與大地同在,與歲月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