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且難喝姜黃飲竟成養生頂流#
踢鞋底的善意
作者:蘭臺青史
那一腳,是極輕的,甚至帶著點熟人熟事間才有的、近乎不敬的親昵。老張只是用腳尖,碰了碰那雙沾了灰的皮鞋底,又喊了一聲:“老板,下班了。”平日里,他或許會笑著補一句“睡得跟那烤熟的紅薯似的”,可此刻,話音在異常凝滯的空氣里沉下去,沒有驚起一絲波瀾。他俯下身,才聽見那呼吸,沉得像是從一口很深的古井里費力提上來的水,一起一伏,都滯重得駭人。空氣里有種甜膩的、讓人昏昏欲睡的氣味,混著尚未散盡的、烤紅薯的焦香。墻角那只小小的炭盆,余燼暗紅,像一只沉默的、危險的眼睛。
這突如其來的死寂,猛地攫住了他。窗外的天,已是鐵硬的青黑,辦公室里暖氣燒得足,玻璃上暈開厚厚的白霧,將整個世界隔絕成一座無聲的、溫暖的牢籠。就是這過分的暖,這密不透風的靜,叫他心里那點不祥的預感,驟然間刺骨地鮮明起來。他幾乎是撲到窗前,用發抖的手猛地推開窗。北風像憋屈了許久的困獸,嚎叫著沖進來,卷走了那層甜膩的帷幔。他這才嘶聲喊出來:“來人!快來人啊!”
人們七手八腳地將徐先生抬出去時,那截烤了一半的紅薯滾落在地上,皮焦黑,內里卻仍是僵硬的生芯。它原是被期待著,在炭火的溫柔包圍里,慢慢變得糖一般軟糯金黃,滲出蜜來的。可那炭,被拘在這鋼筋水泥的方寸之間,不得暢快地燃燒,便幽幽地,吐出了那無色無味的咒——一氧化碳。它原本予人溫暖的承諾,在這密閉里,悄然化作了索命的吻。
醫院的走廊,是另一種白,慘白,冰涼。消毒水的氣味,霸道地抹去了一切關于炭火與紅薯的回憶。徐先生躺在那里,臉色漸漸從死灰里透出一點活氣。聞訊趕來的員工們,聚在門外,低低地說著話,聲音里滿是后怕。老張靠著墻,手腳仍是軟的。有人遞給他一杯熱水,他握著,那一點暖意從指尖慢慢爬上來,才覺得自己又活轉過來。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也是這般冷,他家里老人急病,是徐先生開了自己的車,半夜送到醫院,忙前忙后,一句埋怨沒有。又想起,公司艱難的那陣子,薪水發得晚,徐先生自己掏腰包,給幾個家里等米下鍋的弟兄先墊上,還說“誰家沒個難處”。都是些平常事,像隨手撒下的種子,誰也沒想過會開花結果。
網上有人說,這是徐老板平日積下的善緣,救了自己一命。這話或許不錯,卻又似乎將那份厚重的情誼,說得薄了,巧了。老張覺得,那或許并非一種即刻的、因果分明的“回報”。那更像是一種在長久平淡相處里,不經意間養成的、關乎“在意”的習慣。因為平等,所以不倨傲;因為善待,所以不疏離。于是,在尋常的黃昏,才會多看一眼沙發上“熟睡”的老板;才會因為一聲不應,便自然地上前,而不是恭敬地退開;才會用那種隨意到近乎冒犯的、踢鞋底的方式,去試圖喚醒他。那不是一個雇員對老板的例行公事,那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自然而然的關切。是這點“自然而然”,穿透了身份的薄紗,在生死一瞬,成了最靈敏的警報。
徐先生悠悠醒轉時,窗外已透進晨曦的青光。他聽人斷斷續續講了經過,目光尋到人群里的老張,動了動嘴唇,卻沒說出話,只極緩、極慢地點了一下頭。那一眼里,有什么東西,比任何感謝都深,都重。
我后來總想起那只未熟的紅薯,和那盆被誤解的炭火。炭想取暖,卻需付出耗竭自身的代價,且時刻面臨著窒息的風險。而那無意間踢出的一腳,所攜帶的,卻是毫無損耗的、純粹的溫度。人世間的許多溫暖,或許正源于此:我們并非那需要密閉空間才能積聚熾熱的炭,而是可以彼此照見、彼此呼喚的、敞開的人。善意無需那般熾烈到危險,它或許就藏在一個隨意的舉動、一聲尋常的問候,以及那敢于“踢一下鞋底”的、不設防的關心里。那是一種不令人窒息的暖,是流通的空氣,是生命得以延續的、最尋常也最珍貴的呼吸。
寒冬依舊,但有些東西,到底是不一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