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古城的城門,是時光長河里的第一道褶皺。廣濟門城樓巍峨矗立,朱紅的漆色在歲月里褪成絳紫,如同一位老者襟前經年的茶漬。城磚縫隙間,青苔與野草共生,每一道裂痕都藏著宋元明清的雨雪風霜。我曾見過一位白發老人,每日清晨用布滿老繭的手掌撫過門楣,仿佛在觸摸一部立體的史書。他說:"這城門啊,比我家族譜還老。"
城門洞下,賣草粿的阿婆守著祖傳的木桶,甜香與城磚的土腥味交織成獨特的市井氣息。推著單車的少年呼嘯而過,車鈴叮當驚起檐角棲息的麻雀,翅膀掠過門樓上"東臨韓水"的匾額,恍若古今的對話。
踏入太平路,石板路被千萬雙腳打磨成溫潤的玉色。巷子窄得僅容兩人并行,卻藏著七十二家手工藝鋪子。打銅匠的錘聲與潮劇的唱腔在巷中碰撞,銅器在火光中淬煉成鳳凰,而戲臺上的水袖正甩出銀河的弧度。
轉角處,一家三代經營的老餅鋪飄來綠豆餅的焦香。阿公戴著老花鏡,用竹篩篩著糯米粉,動作如太極般行云流水;阿婆將豆沙包進餅皮,手指翻飛間似在編織時光的經緯。買餅的游客舉著手機拍照,阿公卻笑著擺手:"莫拍我,拍這爐火罷——它燃了百年哩。"
黃昏時分,廣濟橋如一條巨龍橫臥韓江。十八梭船連成浮橋,橋墩上石獅的鬃毛被夕陽鍍成金紅。船夫解開纜繩,木船隨波輕晃,將宋朝的月光搖碎成粼粼金箔。對岸的筆架山倒映水中,與橋影構成"一橋橫臥,雙峰鎖江"的奇觀。
橋上賣涼茶的老伯,總愛講起"湘子橋"的傳說。他說韓愈被貶潮州時,韓湘子在此設壇祈雨,橋墩上的仙佛石像至今藏著風調雨順的密碼。游客們笑著問真假,他卻指著江面:"看那白鷺——它們飛過的地方,都是歷史。"
義井巷的古井,是古城最沉默的史官。井欄被井繩磨出十八道深淺不一的凹痕,如同老樹年輪。清晨,主婦們提著木桶排隊打水,桶底與井壁碰撞的悶響,是喚醒古城的晨鐘。井水清冽甘甜,泡出的鳳凰單叢茶,能品出唐宋的月光。
我曾見一位少女在井邊寫生,畫筆蘸著井水在紙上暈開。她說:"這井水比顏料更懂潮州——它知道哪塊磚是明朝的,哪片瓦是清朝的。"
當夜幕降臨,古城化作一盞巨大的燈籠。牌坊街的霓虹與紅燈籠交相輝映,照見騎樓上的灰塑花鳥,仿佛讓沉睡的浮雕重新振翅。茶館里,潮劇演員甩著水袖唱《荔鏡記》,而街角的年輕人舉著奶茶自拍,鏡頭里是古戲臺與星巴克的奇妙同框。
韓江邊的漁火次第亮起,與廣濟橋的燈光連成星河。夜風穿過古城墻的箭孔,帶著茶香、花香和遠處KTV的歌聲,在石板路上流淌成一首現代與古典交織的夜曲。
潮州古城,是一部用磚瓦寫就的史詩,是一曲用煙火譜寫的民謠。它不似博物館般莊重,卻比史書更鮮活;它沒有江南的柔媚,卻多了一份嶺南的堅韌。在這里,每一塊磚都是歷史的注腳,每一縷炊煙都是文化的呼吸。當游客散去,古城依舊在韓江的濤聲里,輕聲吟唱著千年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