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趣(一):踏雪尋梅

下雪了。急急地探出頭望向院子,望向院中的盆栽——一盆是梅,另一盆也是梅。一白一紅如姐妹般靜立著。
白的幾乎與雪融為一色,風微微拂過,雪簌簌落下,十分默契,仿佛一個含蓄的謎。那紅的,灼灼的艷,在皚皚的白里,是寂靜中一聲清亮的呼喊,瞬間將整個畫面點活了。看著它們,那句“梅遜三分雪,雪少七分香”自然而然浮上心頭。確然。論顏色,白梅是遜些了,你看那雪,是潑天的、無垠的,擁有霸占一切的白,而梅的白,只是這無垠中一份謙遜的、需要凝視才能讀懂的風骨。可雪的浩蕩里,偏偏沒有那一縷暗香的魂。顏色是雪的天下,香氣卻是梅的國土。它們在這方寸小院里,靜默地對峙,又無言地纏綿。
然而,這終究是被院墻框住的景致,有一種被收納的端然,仿佛這梅與雪,被庭院,也被我靜觀的目光,多少辜負了“踏雪尋梅”四字里該有的莽莽生氣與渺渺遠意。
念頭一起,便再也坐不住了。出發!
野外的雪,是另一重天地。四望無人,萬籟俱寂。人在這潔白里,渺小如微塵,卻又因這渺小而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與天地直接相對的坦然。
有人指點,這里那里有成片人植的梅,美得不可方物。湊這個熱鬧,我是不屑的,不如獨自一人一狗一杖地尋尋覓覓。恍惚間憶起某個畫面:有人著紅氅、戴白帽,額間薄汗凝霜,臉頰卻暈著暖紅。
腳步跟著起伏的雪丘,眼像探照燈似的掃描著尋覓。而此刻,“尋”的意趣,在這空闊中反而愈發清晰起來。它不在一個明確的目的地,而在這“尋”的動勢之中。每一步的起落,都在無邊的白上留下一個淺坑,隨即又被風溫柔地撫平。目光掃過茫茫雪野,卻始終不見那心心念念的梅影。
風似乎更緊了些,卷起雪沫,在低空打著旋,像一場無聲的舞蹈。我站在高處,回望來路,足跡已淡,蜿蜒融入一片無差別的白。前方,依舊是雪野連綿,直至目力窮盡處,與天相接。
風裹著雪打在臉上,心里那點執著于“必須尋見”的念頭,竟忽然就松了、淡了。我想起那個雪夜,王子猷乘興劃船訪戴,經宿方至,卻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他說:“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此刻站在這天地之間,忽然懂得了他。我呢,來此,或許并非為“見梅”,而是為這“尋梅”的心路旅程本身,為將自己投入這莽莽蒼蒼,為這風雪拂面的清醒,為這足跡湮沒的空茫。不得不承認,我的“興”,大抵在推門踏入雪野的那一刻便已實現,在每一步的“踏”與每一眼的“尋”中已然盡興。那具體的、可見的梅,見或不見,已不打緊了。這無垠的雪野,不就是一株最大、最素凈的梅么?這清冽貫胸的風雪之氣,不正是那最縹緲、最透徹的梅魂之香么?
興既已盡,便該回了。
轉身向來路走去,步履是前所未有的輕快與踏實。
都說世間炎涼,我有另一番的感覺:我出門時,雪以漫天清寒相迎,我歸來時,雪又以一地素白相送。這,算不算我的多情?至少,這雪,對世間是公平的。
當我再次推開小院的門,那兩株梅依然靜靜地立著。白的依然謙遜地隱著,紅的依然清亮地燃著。可我知道,我與出門時已不同了。行囊里未攜回一枝野梅,可我的呼吸間,已盈滿了梅的清魂;眼眸中,已烙下了天地的蒼茫。
在我,真正的“尋梅”,或許本就不是一場對具體對象的驚擾,而是一次向內心的期盼。踏雪,踏的是塵慮,尋梅,尋的是心跡。院中之梅,是凝定的詩,而雪野之尋,是流動的悟。“梅遜三分雪,雪少七分香”的計較,在此番“尋而不遇”的放達面前,忽然顯得不那么緊要了。雪與梅,見與不見,得與不得,在這浩渺的天地氣象中,終究都化為了“乘興而來,興盡而返”的那一份灑然。
我懷抱著滿懷的清寂與滿足,仿佛那整片落雪的、無梅而處處是梅的荒原,已在我心里安靜地生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