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漫過洛陽宮的朱紅宮墻,淌過則天門的漢白玉欄桿,落在長生殿的銅鶴香爐上。爐中檀香裊裊,與夜色纏纏綿綿,將這座見證過無數風云的宮殿,暈染出幾分溫柔的朦朧。
千年前的某一夜,也曾有這樣一輪明月,靜靜懸在紫微城的上空。那時,有一道身影,正憑欄而立,望著腳下的萬家燈火,望著遠方的星河浩瀚。她就是武曌,是那個在男權如磐的時代,硬生生劈開一條生路,登上九五之尊的女子——武則天。
彼時的她,或許正披著一件素色的寢衣,烏發松松挽著,褪去了朝堂上的威嚴,眉宇間竟有了幾分尋常女子的寂寥。晚風拂過,吹動她的衣袂,也吹動了那段被史書反復描摹,卻始終說不清道不明的傳奇。
誰還記得,那個十四歲入宮的少女,眉眼間帶著并州的風露,帶著一絲不諳世事的青澀與倔強。太宗李世民見她貌美,賜名“武媚”,封她為才人。可深宮似海,才人位份低微,她在太極殿的廊廡間穿梭,看慣了妃嬪們的勾心斗角,也看慣了帝王的薄情寡義。
她曾馴馬,當著太宗的面,說自己能制服那匹烈馬“獅子驄”,需要的不過是鐵鞭、鐵錘與匕首。鐵鞭擊之不服,則以鐵錘錘其首;又不服,則以匕首斷其喉。這番話,驚得滿座皆寂。太宗贊她有志氣,可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
那時的她,背影尚帶著少女的單薄,卻已然有了睥睨天下的鋒芒。只是,這份鋒芒,在太宗的后宮里,只能被深深掩藏。十二年的才人時光,如同一潭死水,波瀾不驚。她看著太宗的身影日漸衰老,看著自己的青春,在深宮的寂寞里,一點點流逝。
太宗駕崩,她與一眾無子妃嬪,被送往感業寺削發為尼。青燈古佛,晨鐘暮鼓,木魚聲敲碎了多少個漫漫長夜。她曾以為,自己的一生,就要在這青燈古佛旁,伴著裊裊香煙,無聲無息地落幕??伤徽J輸,她在佛前寫下“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的詩句,將一腔情思,化作紙上的墨痕,也化作了改變命運的契機。
一紙情詩,輾轉到了高宗李治的手中。李治忘不了,那個在太宗病榻前,與自己眉目傳情的女子。他不顧群臣反對,將她從感業寺接回宮中,封為昭儀。
這一次,她不再是那個任人擺布的少女。她步步為營,在后宮的漩渦里,周旋于王皇后與蕭淑妃之間。她知道,想要站穩腳跟,就必須狠下心腸。當親生女兒夭折,她將矛頭指向王皇后,一舉扳倒了這個最大的障礙。
永徽六年,她被冊封為皇后。那一刻,她站在冊封大典的高臺之上,身著鳳冠霞帔,背對著滿朝文武。陽光灑在她的身上,將她的身影拉得頎長。沒有人知道,她的心中,是怎樣的百感交集。這頂鳳冠,是用鮮血與謀略換來的,是用無數個不眠之夜換來的。
成為皇后的她,并沒有停下腳步。高宗體弱多病,她便主動請纓,協助處理朝政。紫宸殿的御座旁,多了一道垂簾聽政的身影。她批閱奏章,制定國策,將朝堂上的爾虞我詐,看得一清二楚。她打擊門閥士族,提拔寒門子弟,推行科舉改革,開創殿試與武舉,讓那些有才華卻出身低微的人,有了施展抱負的機會。
朝堂之上,反對的聲音從未停歇。宗室貴戚罵她“牝雞司晨”,罵她“惑亂朝綱”。可她置若罔聞,依舊挺直脊背,一步步地,將權力牢牢握在手中。她的背影,在歲月的磨礪中,變得越來越挺拔,越來越威嚴。
弘道元年,高宗駕崩。她的兒子李顯繼位,是為中宗。可李顯懦弱無能,不堪大用。她廢黜中宗,立幼子李旦為帝,自己則以太后的身份,臨朝稱制。
這一路走來,她踩過了多少荊棘,淌過了多少鮮血,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任用酷吏,打擊政敵,那些曾經反對她的人,一個個倒在她的鐵腕之下。可她也勤政愛民,勸課農桑,輕徭薄賦,讓大唐的經濟,在她的治理下,蒸蒸日上。
載初元年,她終于邁出了那最關鍵的一步。她改唐為周,定都洛陽,自稱“圣神皇帝”。登基大典那日,洛陽宮的上空,祥云繚繞,鼓樂喧天。她身著帝王冕服,一步步走上則天門的城樓,接受百官的朝拜。那一刻,她的背影,被陽光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驕傲得如同一只浴火重生的鳳凰。
她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
登基后的她,勵精圖治,夙興夜寐。她廣納賢才,虛心納諫,狄仁杰、張柬之等賢臣,都在她的麾下,施展著自己的才華。她收復安西四鎮,重振大唐的國威,讓四方蠻夷,皆來朝拜。
可歲月不饒人,當她老去,當她的發絲染上霜雪,當她站在長生殿的窗前,望著那輪亙古不變的明月,心中也會涌起一絲孤獨。她一生追逐權力,可權力的頂峰,卻是無邊的寂寞。
她開始懷念感業寺的青燈古佛,懷念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光。她開始反思自己的一生,那些殺戮,那些權謀,那些被她踩在腳下的人,一一浮現在眼前。
神龍元年,張柬之等人發動政變,逼她退位。她沒有反抗,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些曾經忠于她的大臣,如今卻站在她的對立面。她交出傳國玉璽,退居上陽宮。
退位后的她,褪去了帝王的光環,變回了那個名叫武曌的女子。每日黃昏,她都會拄著拐杖,站在宮墻邊,望著洛陽城的方向。夕陽的余暉灑在她的身上,將她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
彌留之際,她留下遺詔,去帝號,稱“則天大圣皇后”,與高宗合葬乾陵。她沒有為自己樹碑立傳,只留下了一塊無字碑。是非功過,留與后人評說。
千百年后,當我們站在乾陵的無字碑前,望著那塊沉默的石碑,仿佛還能看見,那個身著帝王冕服的女子,正站在歷史的深處,背對著我們,望著遠方的洛陽城。
月光依舊,晚風依舊。
她的一生,是一部波瀾壯闊的史詩。她用女子的肩膀,扛起了一個王朝的興衰;她用自己的一生,挑戰了一個時代的偏見。她是暴君,也是明君;她是紅顏禍水,也是千古一帝。
鳳棲洛陽月,千載一女皇。
她的故事,如同那輪高懸的明月,在歷史的長河里,永遠閃耀著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