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過洛陽宮的琉璃瓦,將紫微城的飛檐剪成一幅昏黃的剪影。風卷起階前的梧桐葉,打著旋兒掠過長生殿的朱紅窗欞,殿外的銅鶴香爐里,檀香的余燼正裊裊飄散,像極了那段被歲月揉碎的傳奇。
遠遠望去,丹陛之上立著一個身影。
她垂著手,一身十二章紋的鳳袍曳地,金線繡就的龍鳳圖案在殘陽下泛著暗啞的光。烏發如瀑,挽成高髻,簪著一支赤金點翠步搖,卻沒有搖曳出半分嬌柔。她就那樣靜立著,背對著滿朝文武,背對著萬里江山,也背對著身后所有的揣測、敬畏與竊語。
這是武曌的背影,是武則天的背影。
沒有人敢輕易描摹這道背影的輪廓。它不像后宮妃嬪的背影,纖弱得能被一陣風吹皺;也不像前朝將相的背影,帶著金戈鐵馬的倥傯。這道背影里,藏著感業寺的青燈古佛,藏著昭儀宮的步步為營,藏著廢立君主的雷霆手段,也藏著一個女子在男權的鐵壁中,硬生生鑿出的一條血路。
還記得永徽年間的那個春日嗎?她從感業寺的晨鐘暮鼓里走來,一身素衣,眉眼間卻帶著不肯馴服的鋒芒。彼時的長安城,朱雀大街上的柳絮正漫天飛舞,王公貴族的車輦碾過青石板路,揚起的塵埃里,滿是男尊女卑的陳規舊矩。她踏著那片塵埃,走進了李治的后宮,也走進了一場不見硝煙的戰場。
那時的她,背影尚帶著幾分青澀的倔強。深夜里,她在燭火下批閱奏章的側影,被搖曳的燭光拉得頎長。案頭的筆墨硯臺,染過她的心血,也染過她的謀略。她幫著體弱的高宗處理政務,看遍了朝堂上的爾虞我詐,也看透了宗室貴戚的傲慢與偏見。那些日子里,她的背影常常映在太極殿的宮墻上,一半是君王的倚重,一半是世人的猜忌。
誰能想到,這個曾被預言“龍睛鳳頸,當為天下主”的女子,真的能將預言釀成現實?
顯慶五年,她開始垂簾聽政,紫宸殿的御座旁,多了一道肅立的身影。那時的她,背影已經有了幾分威儀。大臣們低頭奏事,目光不敢逾越那道珠簾,只能看見珠簾后,她衣袂微動的輪廓。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鏗鏘,每一個決策都像一把重錘,敲碎了舊士族的特權,也敲開了寒門士子的晉升之門。
龍朔二年,她提議修改《氏族志》為《姓氏錄》,以官品高低定門第,打破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格局。那時,多少名門望族對著她的背影咬牙切齒,罵她“牝雞司晨”,罵她“顛倒乾坤”。可她置若罔聞,依舊挺直脊背,在朝堂的驚濤駭浪里,穩穩地站著。
她的背影,是在無數次的明槍暗箭里,一點點淬煉成鋼的。
上元元年,她上書建言十二事,勸農桑、薄賦徭、息兵戈、禁淫巧……樁樁件件,皆為蒼生。那時的她,站在含元殿的露臺之上,背對著長安的萬家燈火,衣袂被夜風拂起,像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她望著腳下的城池,望著城池里的黎民百姓,目光里藏著的,是比男子更甚的家國情懷。
只是,這條路太苦,太險。
為了站穩腳跟,她不得不親手碾碎那些阻礙。廢太子李賢,貶謫宗室諸王,任用酷吏,震懾朝堂……每一步,都踏著鮮血,每一步,都讓她的背影,多了幾分孤絕。
垂拱四年,武承嗣獻上一塊刻著“圣母臨人,永昌帝業”的白石,滿朝文武紛紛上表勸進。她站在朝堂之上,背對著眾人,久久沒有說話。風從殿外吹來,掀起她的袍角,那一刻,她的背影里,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無人能懂的疲憊。
她知道,一旦踏上那至高無上的寶座,她就再也不能回頭。
載初元年,她改唐為周,定都洛陽,自稱“圣神皇帝”。登基大典那日,洛陽宮的上空,祥云繚繞,鼓樂喧天。她身著帝王冕服,一步步走上則天門的城樓,轉過身,面向山呼萬歲的臣民。而當慶典散去,夜色降臨,她獨自站在城樓之上,背對著滿城的燈火,背影里,是前所未有的空曠。
這世間,從來沒有哪一個皇帝,像她這樣,活得如此孤獨。
男人們罵她“狐媚惑主”,罵她“篡唐自立”,可他們忘了,是她,終結了關隴集團的百年壟斷;是她,開創了殿試和武舉,讓寒門子弟有了出頭之日;是她,輕徭薄賦,勸課農桑,讓大唐的糧倉堆滿了粟米;是她,收復安西四鎮,重振大唐的聲威。
她在位十五年,勵精圖治,將大唐的盛世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峰??僧斔先?,當她的發絲染上霜雪,當她站在長生殿的窗前,望著窗外的秋景,背影里便多了幾分蒼涼。
她開始懷念感業寺的日子,懷念那些青燈伴古佛的寧靜。那時的她,沒有權力的紛爭,沒有人心的叵測,只有晨鐘暮鼓,伴著她誦經的聲音。
神龍元年,張柬之等人發動神龍政變,逼她退位。當她交出傳國玉璽的那一刻,她沒有哭,也沒有怒,只是靜靜地站著,背對著眾人。她的鳳袍已經有些褪色,她的背影也不再挺拔,可那股睥睨天下的氣度,卻從未消散。
退位后的她,遷居上陽宮。每日黃昏,她都會拄著拐杖,站在宮墻邊,望著洛陽城的方向。夕陽的余暉灑在她的身上,將她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像一條通往遠方的路。
這條路,她走了一輩子。
從才人到昭儀,從皇后到太后,從皇帝到太上皇,她的一生,波瀾壯闊,跌宕起伏。她用女子的肩膀,扛起了一個王朝的興衰,也用自己的一生,挑戰了一個時代的偏見。
人們總愛描摹她的容顏,議論她的功過,卻很少有人讀懂,那道殘陽下的背影里,藏著怎樣的堅韌與孤獨。
她是一個女子,有著女子的柔情與細膩。她曾為高宗寫下“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的詩句,也曾在夜深人靜時,對著明月思念遠方的親人。可她更是一個帝王,有著帝王的胸襟與氣魄。她不拘一格降人才,她大刀闊斧改革弊政,她讓大唐的旗幟,在她的手中,飄揚得更加鮮艷。
彌留之際,她留下遺詔,去帝號,稱“則天大圣皇后”,與高宗合葬乾陵。她沒有為自己樹碑立傳,只留下了一塊無字碑,任憑后人評說。
乾陵的黃土,掩埋了她的身軀,卻掩埋不了那道震撼人心的背影。
千百年后,當我們站在乾陵的無字碑前,仿佛還能看見,那個身著鳳袍的女子,正站在歷史的渡口,背對著我們,望著遠方的長安。風卷起她的袍角,像一朵盛開的牡丹,在歲月的長河里,永不凋零。
那道背影,是大唐盛世里,最耀眼的一抹亮色。
那道背影,是中國歷史上,最傳奇的一個符號。
它告訴我們,女子的力量,從來都不輸于男子。只要心懷天下,只要足夠堅韌,便能在蒼茫的天地間,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留下一個屬于自己的傳奇。
暮色四合,殘陽如血。
長安的風,還在吹著。
吹過紫微城的琉璃瓦,吹過乾陵的無字碑,也吹過那道,永遠立在歷史深處的,鳳袍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