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雕塑廣場中有一組雕像：嬰兒趴在遇難母親的身上吸吮最后一滴奶水，距離母親兩米外的地方，另一個年齡稍大的男孩坐在地上號啕大哭……這組雕塑以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常志強的母親、弟弟為原型，坐在一邊哭泣的小男孩就是當年僅9歲的常志強。
南京淪陷后，常志強親眼目睹父母和四個弟弟喪生在日軍屠刀下，母親臨死前掙扎著給小弟弟喂最后一口奶……南京大屠殺的創傷貫穿他的一生，他頑強地生存下來，晚年仍然在為講述歷史而奔走。
01
被雕刻的記憶
常志強出生于1928年，小時候住在南京市繁華的夫子廟附近。戰爭前，常志強的父親開了一家雜貨店養活一家老小，店鋪經營得不錯。常志強聰明乖巧，深受長輩們喜愛，是整個家族的寵兒。
“小時候父親常常把我扛在肩上，在夫子廟看雜技表演，買各種小零食吃。”常志強曾回憶起往事，不茍言笑的臉上露出些許笑容，這是他童年最開心的事。
他的童年原本應該一直這樣幸福下去，但這份幸福定格在了1937年12月13日。
南京淪陷后，常志強一家向難民區跑，“這時日本兵已經打進來了。我母親抱著小弟弟，胸部被刺一刀，還不肯放下弟弟，接著日軍又刺一刀，母親丟掉弟弟，躺倒在地上，胸口汩汩地冒出了鮮血。”這時，日軍用刺刀對著小弟屁股一刀刺過去，弟弟被摔出老遠。
常志強替媽媽尋找最小的弟弟，“地上全是死人，地上的血，踩得腳底都發粘了。”
“我找到弟弟帶回來，母親拉開衣服，刀傷還在冒血泡泡，我弟弟也不懂事，拼命在吃奶，血泡泡就在動。我趕快上去，說，‘你堅持一會兒，會好的，媽媽我給你捂著。’可我媽媽不能講話，眼淚一直掉，掉著掉著，倒過去了，眼睛就不再睜開。我曉得我媽媽可能死了。”
常志強每每回憶起當年親眼目睹母親被日本人刺死，弟弟的淚水、鼻涕與母親的血水、奶水凍凝在一起的景象，淚水就忍不住落下來。
這是常志強一生中至暗的一天，父親、母親、四個弟弟被日軍殘忍殺害。沒過多久，他的姐姐因患瘟疫去世，常志強從此成為孤兒。
02
緘默的傷口
常志強從那場慘絕人寰的屠殺中僥幸存活下來。他后來經人介紹，到化工廠做勤雜工，一步步走上技術崗位，負責全廠的設備管理。數年后，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
常志強的童年經歷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是家里的禁忌。在女兒常小梅的印象中，常志強一直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過去，‘南京大屠殺’這幾個字在家里是最忌諱的。只要一提，父親就會茶飯不思，陷入痛苦。”
長大后，常小梅從父親口中了解到這段歷史的真實樣貌，她至此明白了父親的痛苦與堅韌。
當時，常小梅與父親在長干橋上休息，常小梅看著中華門的城墻，終于問了父親：“爸爸、媽媽被日軍殺害后，你會每天都哭嗎？”常志強說：“哭，每天都在哭。白天想到父母在世時的那種快樂、幸福，也會哭。晚上在被子里面哭。”
她又問起父親如何維持生計，會不會很擔心，有沒有碰到過壞人。父親講起獨自上紫金山撿松果、背柴火。他還會去販米，等到下市時再買菜。
她覺得自己明白了父親為什么很少會笑。“他遭遇了那種創傷，面對生活的艱辛，他有快樂嗎？這個笑從何而來呢？”
△2017年4月4日，南京，常志強(右)懷抱鮮花參加“南京大屠殺死難者遺屬2017年清明祭儀式”。
那段回憶是常志強一家諱莫如深的傷口，每每提及痛徹心扉。1985年8月15日，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建成開放。當時，常志強說：“我不想去，一到那里就會想起遍地的尸體，滿眼的血腥，實在不想去回憶。”
直到1997年，常志強在電視新聞中看到日本右翼勢力否認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罪行，他憤怒了，一夜未曾合眼。第二天，他就把寫好的材料送到紀念館，“他們不是不承認嗎？我活著，這就是見證。”
至此，常志強終于打破半個多世紀的沉默，開始向世人講述那段讓他痛徹心扉的苦難遭遇，每次都控制不住自己情緒，聲淚俱下。
03
用一生去記錄
如果說此前的人生里，常志強選擇默默舔舐傷口，那么自此以后，他便扛起了屬于自己的歷史使命：用親身經歷，揭露日軍罪行。
2005年，常志強去日本幾地參加證言集會與和平交流，他每次都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聲淚俱下。一次集會還受到了右翼勢力干擾，會場外圍被高分貝喇叭巡回干擾恐嚇。
2007年，常志強參與紀錄電影《南京》的拍攝。導演后來在采訪中提到，在常志強講述的過程中，翻譯哭得非常厲害，翻譯之后，導演開始哭泣。他把目光投向攝影師，攝影師也在哭泣：“這是我此生聽到的最為震撼的故事。”在電影里，常志強也在哭，他用一塊手帕捂住了臉。
2015年，常志強接受美國南加州大學全球會議中參與討論“記錄幸存者故事的重要性”；2016年，他參與拍攝總臺紀錄片《幸存者——見證南京1937》；2017年參與拍攝《血色1937——最后100位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影像》……
△2018年4月4日，南京，“重生·繁衍”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家族影像展，常志強的紅手印，及其和家人的親筆簽名。
一次次講述、一年年堅守，他在揭開傷疤的痛苦中扛起責任，為那些不能再發聲的人們發聲，讓那段晦暗的歷史在聲音中被銘刻。
如今，常志強的后代也已經扛起了傳承記憶的責任。常常陪同父親參加相關活動的常小梅，將父親的故事整理成《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常志強的生活史》出版。
她說：“作為幸存者的后代，我有義務傳承這段家庭記憶，記錄那場反人類的戰爭給中華民族帶來的恥辱和傷痛。作為中華兒女，我更有義務傳承這段民族記憶。”
△常小梅
老人遠去，但他的記憶會永存。
2022年12月29日，常志強去世，享年94歲。在他生前還能自己行走時，常常一個人來到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默默地站在雕像前，駐足良久……
今年，又有8位南京大屠殺幸存者離世，南京侵華日軍受害者援助協會登記在冊的在世幸存者僅剩24人。見證者正在凋零，但真相不會沉沒，用血和淚寫成的這頁至暗歷史，早已成為每個中國人不忍卒讀卻刻入骨髓的記憶，也是心坎上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亦是不可磨滅的鐵證。
一代一代的中國人，都將扛起傳承真相的責任：將父輩講給我們的歷史，一代代傳承下去；讓每個個體和家庭的記憶，匯聚成守護和平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