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開一卷泛黃的《詩經(jīng)》,仿佛推開了一扇通往先秦的柴扉。風(fēng)露里淌著邶風(fēng)的清揚(yáng),漾著鄭風(fēng)的婉轉(zhuǎn),飄著秦風(fēng)的蒼茫,也藏著三百篇詩句里,說不盡的遺憾。那些遺憾,是河洲雎鳩的一聲啼鳴,是卷耳采蘩的一抹倩影,是邶風(fēng)柏舟的一葉扁舟,是歲月長河里,永遠(yuǎn)泛著古樸光澤的悵惘,帶著兩千多年前的溫度,暖了后世無數(shù)孤寂的靈魂。
這遺憾,藏在《周南·關(guān)雎》的河洲之上。
春日的雎鳩,在河中的小洲上和鳴,荇菜參差,隨波浮沉。那個采荇的姑娘,鬢邊沾著晨露,眉眼清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像一束光,照亮了少年的心房。他望著她的身影,寤寐思服,輾轉(zhuǎn)反側(cè)。他多想牽起她的手,與她一同采擷荇菜,一同聽雎鳩和鳴,可他只能將這份愛慕,藏在心底,化作琴瑟之音,化作鐘鼓之樂。
他唱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這一句句質(zhì)樸的吟唱,道盡了少年求而不得的悵惘。他的遺憾,是初見時的心動,是相望時的歡喜,是求之不得的輾轉(zhuǎn),是愛而不能的溫柔。那河洲上的雎鳩,還在和鳴,那參差的荇菜,還在浮沉,可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姑娘,終究是隔著一道無形的水,可望而不可即。這份遺憾,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如荇菜般,在心底輕輕搖曳,帶著青澀的芬芳,在歲月里靜靜流淌。
這遺憾,藏在《周南·卷耳》的山道之上。
那個采卷耳的女子,提著淺筐,在山道上踽踽獨行。筐子還未裝滿,她卻無心再采,將筐子放在路旁,望著遠(yuǎn)方,眉頭緊鎖。她的心上人,正遠(yuǎn)行在外,征戰(zhàn)戍邊,她不知道他身在何處,不知道他是否安好,只能將這份思念,化作一聲聲嘆息。
她唱道:“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她想象著他騎著疲憊的馬兒,翻越陡峭的山崗,想象著他斟滿酒樽,借酒消愁,可這想象,終究是慰藉不了心底的思念。她的遺憾,是閨中少婦的等待,是征人不歸的悵惘,是“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的煎熬。那路旁的卷耳,還在生長,那山道上的草木,還在枯榮,可她的心上人,卻遲遲不歸。這份遺憾,像山道上的晨霧,朦朧而纏綿,帶著思念的苦澀,在兩千多年的時光里,從未消散。
這遺憾,藏在《邶風(fēng)·柏舟》的清波之上。
那個泛舟的女子,披著素衣,坐在柏木舟中,心事重重。她的內(nèi)心,像柏舟一樣堅定,可她的命運(yùn),卻像江上的波浪,起伏不定。她唱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她的隱憂,是不被理解的委屈,是無人傾訴的孤獨,是“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的執(zhí)著,卻終究敵不過世俗的偏見。
她的遺憾,是女子在亂世中的身不由己,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是滿腔的赤誠,卻無處安放。那江上的柏舟,還在漂泊,那岸邊的蘆葦,還在搖曳,可她的心事,卻只能藏在心底,化作詩句,流傳后世。這份遺憾,像江上的清風(fēng),凜冽而清醒,帶著不屈的風(fēng)骨,在《詩經(jīng)》的字里行間,熠熠生輝。
這遺憾,藏在《衛(wèi)風(fēng)·氓》的淇水之畔。
那個曾經(jīng)笑靨如花的女子,與氓在淇水之畔相遇。氓抱著布帛,來換絲帛,實則是來向她求婚。她送他渡過淇水,一直送到頓丘,她盼著他能早日來迎娶自己,可他卻遲遲沒有音訊。后來,他們終于成婚,她懷著滿心的歡喜,嫁入氓家,日夜操勞,無怨無悔。可歲月流轉(zhuǎn),氓卻變了心,他對她拳打腳踢,冷漠無情。
她唱道:“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她的遺憾,是遇人不淑的悲哀,是愛情的破滅,是“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的悔恨。她站在淇水之畔,望著滔滔的江水,心中滿是悲涼。她曾經(jīng)以為,愛情是一生一世的相守,可終究,還是敗給了歲月的涼薄。這份遺憾,像淇水的波濤,洶涌而沉痛,帶著女子的血淚,在《詩經(jīng)》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刻痕。
這遺憾,藏在《秦風(fēng)·蒹葭》的白露之濱。
秋日的清晨,白露為霜,蒹葭蒼蒼,在水邊搖曳。那個追尋伊人的男子,站在河畔,望著對岸的伊人,她仿佛就在水中央,可當(dāng)他逆流而上,道路險阻而漫長;當(dāng)他順流而下,她又仿佛在水之湄。他一次次追尋,一次次失望,可他從未放棄。
他唱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他的遺憾,是追尋的執(zhí)著,是距離的遙遠(yuǎn),是“宛在水中央”的可望而不可即。那蒼蒼的蒹葭,還在白露中挺立,那河畔的秋風(fēng),還在吹拂,可那個他心心念念的伊人,卻始終像一個夢,在水的那一方,縹緲而朦朧。這份遺憾,像秋日的白露,清冷而純凈,帶著追尋的詩意,在歲月里,凝成了一道最美的風(fēng)景。
這遺憾,還藏在《詩經(jīng)》的每一個角落。
是《鄭風(fēng)·子衿》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思念,是“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的嗔怨;是《王風(fēng)·黍離》里“彼黍離離,彼稷之苗”的黍稷,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黍離之悲;是《陳風(fēng)·月出》里“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的月光,是“舒窈糾兮,勞心悄兮”的悵惘;是《豳風(fēng)·東山》里“我來自東,零雨其濛”的歸鄉(xiāng),是“不可畏也,伊可懷也”的鄉(xiāng)愁。
這些遺憾,不是消沉的嘆息,不是絕望的悲鳴,而是《詩經(jīng)》里最動人的底色。它們帶著先秦的泥土氣息,帶著市井的煙火味道,帶著百姓的喜怒哀樂,將最質(zhì)樸的情感,最真實的遺憾,寫進(jìn)了詩句里。它們不像唐詩宋詞那樣,有著精致的格律,卻有著最純粹的靈魂,最溫暖的溫度。
《詩經(jīng)》里的遺憾,是河洲雎鳩的和鳴,是山道卷耳的淺筐,是柏舟之上的憂愁,是淇水之畔的眼淚,是蒹葭白露的追尋。它們是兩千多年前的先民,用最樸素的語言,寫下的最動人的詩篇。它們告訴我們,遺憾,從來都不是生命的缺憾,而是生命的一部分,是歲月的饋贈。
攤開《詩經(jīng)》,那些風(fēng)詩里的遺憾,依舊帶著先秦的溫度,暖著我們的心房。那河洲上的雎鳩,還在和鳴;那山道上的淺筐,還在路旁;那柏舟之上的女子,還在泛舟;那淇水之畔的秋風(fēng),還在吹拂;那蒹葭白露的伊人,還在水一方。
這些遺憾,像一顆顆璀璨的明珠,鑲嵌在《詩經(jīng)》的長河里,歷經(jīng)千年,依舊熠熠生輝。它們是歲月的沉香,是時光的印記,是《詩經(jīng)》留給我們的,最珍貴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