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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個月，由于工作原因，在雄安新區居住較多。
說起來，我與這里似乎有著一種特殊緣分。
文學夢想從此起飛：兒時，接觸最多的自然是抗日故事，其中最感興趣的就是白洋淀雁翎隊。小學三年級時，我開始了自己的“創作”，用鉛筆在作文本背面寫下了56頁的“小說”。虛構的人物故事背景，全在白洋淀上。
史學興趣從此點燃：兒時，我最早感興趣的歷史人物竟然是柴榮。如何英姿勃發，收復雄州、霸州，如何栽培趙匡胤，如何鐵券丹書等等。柴榮的主要功業，就在白洋淀周邊一帶，可惜英年早逝。
的確，白洋淀一帶，自古便是焦點戰場，直至抗戰期間。
今天，是第12個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解放軍報》副刊約我以白洋淀為背景，寫下一篇小文。
謝謝《解放軍報》！
（發表于《解放軍報》2025年12月13日）
白洋淀記憶(散文)
李春雷
“水面籠起一層薄薄透明的霧，風吹過來，帶著新鮮的荷葉荷花香……”孫犁先生在《荷花淀》中的文字，帶著清新的荷風，將抗戰時期白洋淀與白洋淀兒女的故事娓娓道來。這些文字里，隱藏著我們對那年那月的湖泊、輕舟、蘆葦蕩與英雄兒女的深切記憶，而這記憶，亦早已融入白洋淀的水脈。
另一位以白洋淀為背景創作出著名小說和電影《小兵張嘎》的作家徐光耀先生，其家鄉就在白洋淀東岸的雄縣。抗戰時期，徐光耀就戰斗在這一帶。他曾向我講述當年的戰事。
百團大戰打破了日本華北方面軍的“囚籠”政策。華北八路軍、游擊隊如星火燎原，發展勢頭如火如荼。
1941年7月，岡村寧次就任日本華北方面軍司令官。
此時，日本華北方面軍系日本在華最大軍事集團，約40萬兵力。
岡村寧次上任后，提出“鐵滾式三層陣地新戰法”，即通過鐵路、公路、碉堡構成網狀防御體系，將抗日武裝力量圍困在碉堡群中。同時，日軍采用“馬蹄形堡壘線”“梳篦清剿”等戰術，妄圖通過“掃蕩”分割消滅抗日根據地。
岡村寧次是所謂的“中國通”，更是中國軍民面對的極其兇殘的敵人。華北敵后抗日戰爭形勢日趨嚴酷。
由于敵強我弱，且平原地區地勢平坦，無險可依，八路軍部隊曾一度化整為零，開展游擊戰爭。
談及日寇的殘暴，老兵徐光耀講述過一個真實故事。
一天，日軍召集36個村的保長開會，讓他們兩人一組，合力開挖一個深坑。大家不明就里，只能照辦。完工后，日軍突然架起機槍，命令各組相互商量，必須活埋其中一人，而且必須由另一人親手執行……何其殘暴，令人毛骨悚然。
一
白洋淀，是華北地區最大湖泊。它從北、西、南三面接納來自太行山和燕山的9條較大河流，是現今保定、滄州交界143個相互聯系的大小淀泊的總稱。據典籍記載推測，歷史上，白洋淀最大面積曾超過1000平方公里。即使在新中國成立初期，這一數字仍為567.6平方公里。
白洋淀一帶，自古戰略位置至關重要。
戰國時期，此地即為燕趙邊界。
唐代末年，東北地區的契丹部落日漸強大，屢屢南犯。白洋淀北部一帶，正是契丹南侵的第一站。后來，石敬瑭乞兵契丹，滅后唐，建后晉。作為交換條件，他把包括白洋淀北部一帶在內的燕云十六州割讓給契丹。從此，中原北大門完全洞開。中原王朝半壁河山，數度淪喪。
顯德六年（公元959年），后周世宗柴榮親自率軍北伐，收復了燕云十六州中的瀛州、莫州等地和益津關、瓦橋關、淤口關，并在此設置雄州、霸州，以明心志。以上地域，都在白洋淀周邊。
北宋建立后，國力孱弱，僅采取守勢。其都城開封和陪都大名，皆位于白洋淀正南方。由此，白洋淀一帶更成為契丹進攻的首選之地。民間傳說中和戲劇舞臺上的楊家將故事，就發生于此。
雍熙四年（公元987年），宋太宗召集群臣，商議如何抵御契丹鐵騎。朝臣提出兩個策略：一是掘開黃河北岸（當時黃河從天津附近入海），使河水泛濫，自成防線；二是修筑長城。但這兩條建議多有弊端，不切實際。
端拱二年（公元989年），何承矩上疏，提出“水長城”建議，即將當地河道疏浚連接，筑堤儲水，利用水塘交錯的地理特點，遏制契丹騎兵。
宋太宗采納何承矩建議，任命他為制置河北沿邊屯田使，調發諸州鎮兵18000人，溝通河道湖泊為一體，自保州（今河北保定）西北，東達海口（今天津塘沽附近），東西屈曲九百余里，筑堤儲水，遍布塘泊，作為軍事防線。今日白洋淀，由此而成。
在“水長城”有效限制下，契丹騎兵只能選擇從雁門關一帶南下，或者選擇東西官道。東官道從幽州經雄縣或霸州，過高陽或任邱（今任丘）；西官道從幽州經徐水、滿城。這樣，北宋軍方可以有針對性地布置兵力，進行有效打擊與防衛。
公元1005年，宋遼締結“澶淵之盟”，相約以此為界，息寧戰事。
后來，金滅契丹之后，又踏破這條防線，滅亡北宋。
二
幾百年后，白洋淀一帶再次成為戰爭焦點。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全民族抗戰爆發。
7月下旬，北平、天津相繼陷落。日軍將下一個主要進攻目標，鎖定保定。
為了阻止日軍，當時的國民政府重新劃分戰區，設置保定行營。
8月19日，國民黨軍在保定召開高級軍事會議，決定在漕河、保定一線與日軍會戰。9月16日，為促使駐保定國民黨軍聯合抗戰，中共中央代表周恩來、八路軍代表彭德懷抵達保定，與保定行營主任徐永昌、參謀長林蔚和保定駐軍指揮官劉峙就華北抗戰、協同作戰問題進行了會談。
9月19日、20日，日軍第6師團先后攻陷定興、徐水。21日，日軍第14、20師團向滿城、易縣進攻。經一天一夜苦戰，中國守軍傷亡過重，忍痛撤離。與此同時，保定北部漕河一線，也受到日軍猛攻，但均遭中國守軍擊退。9月22日，中國守軍陣地被日軍飛機、大炮摧毀。坐鎮指揮的國民革命軍第52軍軍長關麟征，鑒于防線已多處被突破，決定縮短戰線，堅守保定城垣。
9月23日，日軍抵達保定外圍陣地，從三面進攻。中國守軍憑借城墻工事，拼死激戰。日軍用重炮轟塌城墻，并出動30余架飛機到處投彈、俯沖掃射。大股日軍在炮火掩護下，試圖從缺口爬上城墻。中國守軍以肉搏戰將其殺退。
24日上午8時，日軍猛攻西北城墻。8點40分，日軍占領城墻一角，隨即攻破西門和北門。中國守軍且戰且退，無奈由南門退出。
自此，保定陷落。
《大公報》載《保定城垣保衛戰》：“抗戰之激烈，犧牲之悲壯，在平漢線為最甚。”
保定失守后，國民黨軍潰退千里。僅僅1個月左右，河北全境失守。
三
國民黨軍隊撤出后，日軍占據河北主要城鎮。廣大農村地區，一片混亂。
這個時候，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渡過黃河、翻越太行，走進了河北農村，果斷地站在了最貧窮、最底層的老百姓背后，成了他們的主心骨，成了他們的親兄弟。于是，山坡上、溝渠邊、地洞里，他們手拉手、肩并肩、心貼心，合力筑起了挽救民族危亡的萬里長城。
為什么中國共產黨能夠煥發和組織起如此巨大的民間力量？這在外國學者眼里，始終是一個謎。
美國社會學家查莫斯·約翰遜認為，中國共產黨在抗戰期間得到群眾的廣泛支持，是“利用了農民的民族主義”。另一位美國著名學者馬克·塞爾登則得出了不同結論，認為“農民階級不是通過民族主義而是經由社會經濟改革，才發生革命轉變的”。
日本政治學家片岡鐵哉對以上觀念都表示懷疑。他認為：“中共的成就在于把農民勢力加以改造，自下而上完全用現代化的組織把他們聯合在一起，成千上萬分離的孤立的細胞單位結合成一種鋼鐵的結構……以統一戰線相號召，來鞏固其所擁有的根據地。”
不難看出，以上論述都是片面的。
中國共產黨在多部經典論述里最全面地詮釋了這個問題，那就是根據地建設的雙重目標：抗日和社會改革。
據聶榮臻回憶，毛澤東在洛川會議時就曾考慮到打敗日本帝國主義之后，建立新民主主義國家的問題。所以，每一個抗日根據地的建立，不只是拖住敵人、配合正面戰場作戰的問題，還包括進行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改革和建設。這既是對舊社會的改造，又是對新社會的開創。
從一定意義上說，根據地就是未來中國的雛形。
根據地的社會改革涉及多方面。政治上，普遍實行民主選舉，建立“三三制”的抗日民主政權；經濟上，減租減息，廢除苛捐雜稅，實行合理負擔、統一累進稅；文化上，推行新文化運動，號召文藝為工農兵服務……
這些全方位的社會改革，解放和團結了最廣大底層群眾，使他們在最短時間內看到了希望，發生了質變，由個體小農生產者，變成了勇猛、無私的抗日戰士……
四
晉察冀，是八路軍在華北地區最早創建的抗日根據地。
它像一把尖刀，直指駐扎北平、天津、保定、石家莊、太原、張家口等地的日軍。晉察冀根據地軍民在對敵戰爭和根據地的各項建設中，總結了豐富經驗，被毛澤東譽為“敵后模范的抗日根據地及統一戰線的模范區”。
以白洋淀為代表的冀中一帶，成為華北敵后抗戰的中心戰場。在白洋淀周邊，發生了一系列令人蕩氣回腸的故事……
白洋淀水網密集，當地群眾精通水性，常利用水上優勢與敵交戰。白洋淀地區淪陷后，中共新安縣委和抗日政府積極發動群眾，組建抗日隊伍，一支以水上獵戶為骨干組建的水上抗日游擊隊應運而生。
這支游擊隊使用水上打獵的火槍為武器，為防止槍上的藥孔被淀水打濕，隊員們常在信口（點火處）插上一根雁翎；再加上他們以往打獵時，小船行駛像雁群飛翔的“人”字形，這支水上抗日游擊隊便被命名為“雁翎隊”。他們打鬼子、端炮樓、除漢奸、截敵船，配合主力部隊作戰。1943年秋，雁翎隊成功伏擊日偽包運船，全殲100多名日偽軍，繳獲大量槍彈物資。
整個抗戰期間，雁翎隊共與敵交戰70余次，擊斃俘獲日偽軍近千人，成為冀中平原抗日游擊戰爭的重要組成部分。
日軍多次對晉察冀邊區進行“大掃蕩”。在此期間，白洋淀周邊涌現出狼牙山五壯士這樣的英雄團體，也出現了運用地道戰等戰術打擊侵略者的晉察冀邊區軍民。
1939年10月下旬，日軍2萬余人分多路進行冬季“掃蕩”。11月3日，由淶源縣城出動的日軍獨立混成第2旅團獨立步兵第1大隊主力，被八路軍部隊殲滅于雁宿崖。晉察冀軍區第1、第3軍分區針對日軍每遭殲滅必急于報復的特點，迅即做好連續作戰的準備，隱蔽待機。4日晨，日軍獨立混成第2旅團旅團長阿部規秀中將率1500余人，向雁宿崖、銀坊方向急進，企圖尋殲我第1軍分區主力。
晉察冀軍區即令第1軍分區司令員兼政治委員楊成武，統一指揮第1、第3、第25團，游擊第3支隊，第3軍分區第2團，第120師特務團等兵力。6日，日軍在游擊隊誘擊下，于黃昏進抵黃土嶺。次日15時，當其全部進入設伏地域時，八路軍分別從西、南、北三面包圍，展開猛烈攻擊。日軍猝不及防，急忙搶占高地。雙方展開激烈的山地爭奪戰。
16時許，第1團指揮員發現遠處一座房屋附近有多名日軍指揮官活動，即令炮兵連對準目標轟擊。阿部規秀被迫擊炮擊中，后不治身亡。這是整個抗戰時期被八路軍擊斃的日軍最高級別將領。
日本媒體報道稱：“皇軍”自創始以來，在以往眾多的戰役、事變中，關于中將級將領的戰死，尚未曾見有先例。
地道戰是冀中平原抗日軍民的一個創造，是堅持平原游擊戰爭的一種有效作戰形式。
1939年，白洋淀西岸的清苑縣冉莊一帶農民最早挖掘單口隱蔽洞（俗稱“蛤蟆蹲”），后發展為雙口洞、多口洞，最終形成地下工事網絡。此后，中共冀中區委和冀中軍區號召冀中人民普遍開展挖地道活動。地道的構造不斷改進和完善，初步形成戶戶相通、村村相連，既能隱蔽、轉移、防火、防水，又便于依托作戰的地道網絡，成為堅強的地下堡壘。
整個抗戰期間，當地民兵依托地道工事，共配合八路軍作戰157次，累計殲敵2100余人。
一首民謠，唱出了當時邊區軍民殺敵抗戰的情景——
“高粱舉起了紅纓槍，
豆角把子彈推上膛，
玉米稈掄起了手榴彈，
山藥蛋布下了地雷網。
鬼子膽敢來進犯，
叫他乖乖見閻王。”
玉米、紅薯、高粱、谷糠、柿面、榆皮、粗鹽、咸水養大了八路軍和鄉民們。小伙子渾厚的肩膀、老漢們粗礪的鐵掌、兒童團明亮的紅纓槍……每個村、每棵樹、每道山梁、每顆石子，仿佛都是一個個戰士，都在對侵略者開火。
以白洋淀地區為中心的冀中抗日戰爭，使日軍陷入在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
戰爭的方向，悄悄地改變了。
宏大的白洋淀，包蘊著日月沉浮，暗藏著天地之心！
五
前些天，我在白洋淀中心的王家寨村采訪。
這里位于白洋淀的水中央，也是抗日戰爭時期的戰場之一。當年許多著名的抗日故事，都發生在這里。
現在，這里早已是一片旅游勝地。而村子向北不遠處，便是那座世界矚目的城——雄安新區！
（發表于《解放軍報》2025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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