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總愛攥著母親的食指蹣跚學步。那根手指不算纖細,指腹帶著洗衣皂的清冽與灶臺煙火的暖,骨節處有常年操持留下的薄繭,卻穩穩當當,是我跌跌撞撞的童年里,最堅實的方向。
巷口的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發亮,我踩著碎碎的步子,一步一趔趄,像只剛破殼的雛鳥,貪戀著掌心傳來的力道。母親的腳步總是慢的,慢得能跟上我笨拙的節奏,慢得能接住我每一次踉蹌的撲跌。她的聲音溫軟,混著風里的槐花香:“慢點走,娘在呢。”陽光穿過槐樹葉的縫隙,在她鬢邊鍍上一層淺淺的金,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這道身影,會是我一生回望的岸。
我總愛追著巷口的蝴蝶跑,掙開她的手,撒歡似的往前沖。她從不急著喊住我,只是站在原地,笑著看我跌跌撞撞,等我跑得遠了,再輕輕喚我的乳名。風里飄來她的聲音,帶著幾分寵溺的嗔怪,我便折回身,一頭扎進她的懷抱,聞著她衣襟上的皂角香,笑得眉眼彎彎。那些日子,像巷口的槐花,開得浩浩蕩蕩,滿是清甜的暖。
后來,我長大了。書包的背帶一年年變寬,腳步也一天天變穩。我開始向往遠方,向往書本里寫的山川湖海。母親依舊站在巷口送我,只是她的腳步,漸漸跟不上我的步伐。我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忙著追逐風,忙著追逐夢想,偶爾回頭,看見她站在原地,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像一根被歲月拉長的線,一頭系著我的背影,一頭系著她的惦念。
我曾以為,成長是掙脫掌心的過程,是奔向遼闊天地的勇敢。直到那年深秋,我牽著母親的手去公園散步。才發現,她的腳步慢了下來,慢得像老座鐘的擺,每一步都帶著沉甸甸的歲月。她的頭發白了,像落了一場不會融化的雪,鬢角的銀絲在夕陽下閃著光,刺得我眼眶發酸。她的手,也不再是記憶里那般有力,掌心的薄繭依舊,卻添了幾分松弛的褶皺,像老樹皮的紋路,刻滿了時光的痕跡。
我刻意放慢了腳步,慢得能跟上她的節奏,慢得能看清路邊的每一朵雛菊。秋風掠過樹梢,落下幾片金黃的銀杏葉,她彎腰去撿,動作有些遲緩。我伸手扶住她,像當年她扶著我一樣。她抬頭沖我笑,眼角的皺紋像開了花,語氣里帶著孩童般的雀躍:“你看這葉子,像不像一把小扇子?”
夕陽把我們的影子疊在一起,長長的,斜斜的,像一幅緩緩鋪開的畫。我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在鋪滿落葉的小徑上。風里傳來桂花的甜香,混著她身上熟悉的氣息,像回到了兒時的巷口。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家常,說巷口的槐樹今年又開了花,說鄰居家的小貓生了崽,我側耳聽著,偶爾應一聲,心里是從未有過的安寧。
原來,所謂成長,是一場輪回。小時候,她陪我蹣跚學步,用掌心的溫度,焐熱我懵懂的童年;長大后,我陪她夕陽漫步,用同樣的掌心,牽著她走過歲月的歸途。
時光是最公平的魔法師,它讓我們從跌跌撞撞的孩童,長成獨當一面的大人,也讓曾經挺拔的父母,漸漸彎下了脊梁。那些被我們忽略的時光里,藏著他們最深沉的愛——是清晨餐桌上溫熱的粥,是深夜燈下縫補的衣,是目送我們遠去時,悄悄泛紅的眼眶。
夕陽漸漸沉下去,天邊染成一片溫柔的橘紅。我握緊母親的手,像握住了一整個漫長的童年,握住了歲月里最珍貴的暖。她的腳步輕輕,我的腳步慢慢,我們走在余暉里,走在落葉上,走在時光的褶皺里。
這條路很長,長到可以細數流年;這條路很短,短到只夠握緊彼此的手。
原來最好的時光,從來不是奔赴遠方的驚艷,而是牽著最親的人的手,在夕陽下,慢慢走,慢慢聊,把歲月走成一首溫柔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