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巖岫杳冥兮云霧蒸,洞泉淅瀝兮風(fēng)雨鳴。”初讀唐詩中這般山景描繪時,總覺得那是文人筆下的意境渲染。直到我踏進嵩山腹地,穿過喧囂的主景區(qū),拐進少有人跡的法王寺后山磴道,才真正懂得——有些風(fēng)景,需以腳步丈量,以寂靜傾聽。

第一境:循石而上,觸摸大地的褶皺
大多數(shù)人登嵩山,必至少林、必至峻極。我卻獨愛從法王寺西側(cè)一條斑駁的石徑起步。這里沒有纜車的轟鳴,只有風(fēng)化的青石板一層層向上延伸,石縫間鉆出絨絨的青苔,石階邊緣被歲月磨出溫潤的弧度。攀爬時須得俯身細看:某塊階石上竟留著清晰的鑿痕,唐代的?宋代的?已無人知曉。山道兩旁偶見斷碑斜臥,字跡漫漶,只剩幾筆刀鋒般的刻痕倔強地刺向天空。這是嵩山最樸素的皮膚——不炫耀險奇,只是沉默地承載過無數(shù)僧侶、隱士、樵夫的重量。扶著潮濕的巖壁向上,掌心傳來的不僅是涼意,更像觸到一部無字的史書。

第二境:深谷藏幽,遇見“嵩門待月”的另一種注解
繞過一處形如屏風(fēng)的巨巖,視野豁然敞開。此地名喚“嵩陽洞天”,卻是連許多本地人都疏于探訪的冷僻處。只見兩座峭壁相對而立,形成天然門闕,中間嵌著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裂縫。午后陽光從裂隙斜劈而入,在幽谷底投下一道金黃的光柱,塵埃在光中飛舞如碎金。明代旅行家徐霞客曾記載此處“日光穿漏,如金絲編織”,今日親見,方知不是虛言。最妙的是谷底一汪淺潭,水質(zhì)清極,倒映著上方一線藍天與巖壁蕨草,仿佛整座嵩山的精氣都凝在這面“地鏡”之中。靜立片刻,忽聞潭邊石隙有潺潺水聲,極輕極細,卻讓周遭寂靜顯得更深邃——原來這便是古人口中“山魂呼吸之聲”。

第三境:殘碑不語,聆聽時光的密語
在洞天東側(cè)崖壁下,藏著一處幾乎被藤蔓完全覆蓋的石窟。撥開枝葉,可見三尊摩崖造像,面容早已風(fēng)化模糊,衣紋卻仍流暢如云水。旁有碑刻,仔細辨認,竟是唐代某位地方官員為患病母親祈福所鑿。沒有皇家工程的恢弘,沒有名匠的題署,只有民間信仰最質(zhì)樸的溫度。指尖拂過那些被雨水侵蝕的銘文,突然想起清代嵩陽書院一位無名學(xué)子留下的詩句:“石影印初心,苔痕掩舊銘。”千年前那位跪在像前的孝子,他所祈求的平安,早已隨云煙散去,但這一刻,我卻通過一方殘碑,觸碰到了華夏文明中最堅韌的倫理血脈——它不在廟堂高論中,而深鐫在群山皺褶里。

第四境:暮色四合,與山共呼吸
待到夕陽西下,我坐在洞外一方平石上。遠處主峰游人漸稀,而此處唯我一人。看暮靄從谷底升起,先染青灰,再暈紫金,最后群山輪廓化為黛色剪影。忽然有鐘聲從法王寺方向飄來,隔著山林,悶悶的、沉沉的,每一聲都像敲在胸腔共鳴。此刻忽然懂得古人為何愛在山中修行——并非逃避,而是在最接近天地原初律動的地方,找回生命本身的節(jié)奏。白日所見的每一道石紋、每一滴潭水、每一筆殘缺刻痕,都在暮色中融為同一首無言的史詩。

第五境:歸途悄,一山露重,萬古月孤圓
下山時月色已明,回首望去,那座冷僻山谷重新隱入黑暗,仿佛從未被人驚擾。忽然憶起宋代詞人晁補之游嵩山時所作一闋《滿庭芳》,其中句句皆可印證此夜心境:
幽澗潺湲,危峰偃蹇,此中自可忘年。
苔封古篆,鳥跡代香箋。
誰信人間有此,清涼境、不著炎喧。
巖扉靜,松風(fēng)滿耳,吹散鬢絲煙。
徘徊清影下,心隨壑轉(zhuǎn),意共云閑。
嘆往跡星霜,幾度苔斑。
唯有中天明月,曾照過、漢瓦秦磚。
歸途悄,一山露重,萬古月孤圓。
這闕詞,仿佛是為今夜這場寂靜邂逅而寫的注腳。嵩山的美,從來不止在世人爭睹的“天地之中”碑刻或禪武圣地盛名里,更在這些被時光輕輕覆蓋的角落。當(dāng)我們放下對著名景點的執(zhí)念,允許自己在一道無名石階上停留,與一塊殘碑對視,山便會將它珍藏的故事,通過風(fēng)、通過光、通過石頭的溫度,靜靜說給你聽。而每一個這般“走進”的瞬息,都是我們與這片古老土地最真誠的相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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