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三)
作者 劉澤華

妻剛跟我那會兒,教師的工資還是“鄉籌”。——這倆字現在聽著輕巧,當時可是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啥叫鄉籌?就是鄉里啥時候有錢了,啥時候發,沒錢就等著。兩三個月不發是常事,拖上大半年,也沒處說理去。
可日子總得過啊。
米面青菜,還能從老家湊合著拿點;油鹽醬醋瓶瓶罐罐哪一個空了不得再添?人情往來更是躲不掉:今兒這個同學結婚,明兒那個同事孩子滿月,請帖送來了,電話打來了,信兒捎來了,你能不去?去了,五十、一百的禮錢,都得從牙縫里摳出來。那些日子,真是數著米粒下鍋,掰著指頭算賬。
妻跟著我,天天過的清湯寡水。
我那點工資,薄得像張紙,風一吹就飄沒了。可她從沒跟我抱怨過一句。夜里,我倆擠在那間學校分的小宿舍里,我就著昏黃的燈泡批改作業,她就側身躺著,靜靜看著。我偶爾抬頭,望著她那美麗而幸福的樣子,不由得輕輕嘆氣,她問:“咋了?”我搖搖頭,說:“沒事,有幾個學生題老算不對。”
后來,家里老人看不過去了。
我媽悄悄把我拉到一邊,話說的突然地直白:“娃兒啊,光靠感情填不飽肚子。你那點錢,養不住兩個人。要不……讓小靜出去闖闖?聽說南邊廠里,一個月能頂咱這兒半年。”
我伯蹲在門口抽著旱煙,悶了半天,磕磕煙鍋:“人活著,飯得吃好。日子要長,錢最實在。”
這話像針,扎得我心疼。我知道伯媽是為我們好,可讓妻出去打工,我一千個一萬個舍不得。妻聽了,低頭沉默了好幾天。有個晚上,她忽然開口:“我去吧。”
她走的那天早上,天灰蒙蒙的。我送她到唐河郭灘的長途汽車站,她就拎了一個小包。車快開時,她把臉貼在車窗上,眼睛望著我,努力想笑一下,卻沒笑出來,只是用力擺了擺手。車揚起塵土開遠了,我站在原地,覺得心里空了一大塊,風直往里灌。
她這一去,電話來的很少,只說“都好,別擔心”。我心里每日懸著,做什么都恍惚。
誰知,還不到十天,那天傍晚,我正守著冷鍋冷灶發愣,門突然被推開。一個人影帶著一股寒氣撲進來,是妻!她頭發有些亂,臉凍得通紅,眼睛卻是腫的,像桃子。一見我,嘴一癟,眼淚“嘩”就下來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慌忙摟住她,冰涼的棉襖硌著我。她在我懷里抽噎著,斷斷續續,像受盡了天大的委屈:“我……我受不了……機器聲音震得耳朵疼……吃飯也搶不上熱的……夜里想你,睡不著……”
我拍著她的背,哄孩子似的:“不去了,咱不去了,回來好,我也整天想你的不行。”
她忽然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死死看著我,手攥緊我的衣服,說出了一句我萬萬沒想到的話:
“我……我是偷跑回來的……我怕!我怕我在外邊熬著,家里……家里偷偷再給你說個人,就不要我了!電視里都那么演的……”
我用力摟緊她,摟得實實在在的。她的身子在我懷里輕輕發抖。我貼著她的耳朵,一字一句,像要把每個字都刻進她心里去:
“靜兒!靜,咱不走了。哪兒也不去了。這輩子,我就你一個。窮也好,苦也好,咱倆一塊兒扛。我也許沒大本事,但有一口吃的,先盡你;有一件暖的,先讓你。跟著我,眼下是讓你受了窮受了委屈。可我劉歌今兒對你發誓,這輩子,我就是豁出命去,也非要讓你過上好日子,也要讓你,做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聽著,慢慢地不哭了,把滿是淚痕的臉深深埋進我肩窩里,冰涼的手指慢慢有了暖意。
外面天色徹底黑了,寒風刮過屋頂,嗚嗚地響。可我們這間小屋,爐火正慢慢旺起來,噼啪作響,暖意一絲絲蔓延開來,把兩個緊緊依偎的影子,濃濃地投在墻壁上。那影子成了一個,再也分不出你我。
(作者簡介:劉澤華 畢業于南陽師院中文系,曾任南師心帆詩社社長,愛好文學,長于寫作,工作之余,筆耕不輟,佳作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