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建中
雪是在傍晚時分開始落的。我正站在窗前看書,忽覺天色暗了一暗,抬眼時,就看見那細密的雪沫子,從鉛灰色的天空里簌簌地飄灑下來。院子里那方小小的池塘,水面已結了層薄薄的冰,像蒙了層毛玻璃。我擱下書,披了件厚外套,推開堂屋的門。
冷氣撲面而來,帶著雪特有的、清冽的濕潤味道。我走到池塘邊,蹲下身。冰下的水是渾黃的,養了半年的那十幾尾鯽魚,正靜靜地懸在水的中央,偶爾極緩慢地擺一下尾,暗青的鱗片在晦暗的光線里,一閃,又一閃,像是沉在水底的、零星未熄的炭火。它們是我開春時從沙澧河邊老漁人那里買來的苗子,用麩皮和嫩草,一日日喂到這般豐腴模樣。
我回屋取了網兜,又出來。竹竿做的柄,伸到冰面上,我手腕輕輕一抖,用那鐵圈的邊緣一磕——“咔嚓”,一聲清脆又帶著些許悶響的破裂聲。冰面綻開幾道放射狀的、白色的細紋,像一朵驟然凝結的冰花。裂縫下的水暗了一下,魚兒受了驚,倏地四散,又緩緩聚攏。我瞅準了三條中不溜的——太大的,一鍋燉不下,肉也嫌老;太小的,又經不起久煨,刺多肉少——網兜入水,一撈,一提。水花嘩啦一響,三條魚便在網里噼啪地彈跳起來,鱗片上沾著的水珠和碎冰碴,映著雪光,亮晶晶的。 廚房的燈是暖黃色的。我將它們倒在白瓷的水池里。刮鱗,去鰓,開膛破肚。手指觸到那滑膩冰涼的魚身,內臟掏出時那股略帶腥氣的、水生動物的溫熱。洗凈了,魚身兩側斜斜地劃上幾刀,露出底下粉白色的肉。姜切成薄薄的、幾乎透明的金黃色大片,蔥打成松松的結。鐵鍋燒熱,用姜片擦拭一遍鍋底——這是母親教的法子,說這樣煎魚不粘皮。菜籽油滑入,燒到微微冒起青煙,將瀝干水的魚“刺啦”一聲滑進去。一陣熱烈的、帶著焦香的煙汽騰起,魚皮瞬間收緊,定型,成了悅目的焦黃色。烹入一勺黃酒,酒氣“滋”地激起來,滿屋都是那種醇厚又凌厲的香。接著,注入早已燒得滾開的清水。
“嘩——”
奇跡便在這一聲響后發生。原本清亮的水,與鍋中焦黃的魚一相逢,經了那猛火的催逼,不過幾分鐘,顏色便開始變幻。先是淺淺的乳色,繼而越來越濃,越來越醇,像有人將一盅極濃的牛乳緩緩傾入,又不斷地攪拌。最終,成了那種厚重、豐盈、帶著玉石般潤澤的奶白色。湯在鍋里“咕嘟咕嘟”地唱著,那是冬日里最溫暖、最富足的小調,每一個氣泡的破裂,都釋放出一股濃郁的鮮香。我把火擰到最小,讓那“咕嘟”聲變得緩慢而深沉,像老友在火爐邊安穩的鼾聲。
燉湯的工夫,窗外的雪越發密了,不再是沫子,而是一片片的,有指甲蓋大小,悠然卻又執拗地落下。院子里那叢細竹,葉子已承不住,時不時“撲簌”一聲,滑落一團雪塊。世界靜極了,靜得只剩下鍋里湯的微響,和雪落竹葉那“沙沙”的、極輕柔的絮語。我洗凈手,從冰箱里拿出幾塊老豆腐。這是前日從巷口劉老倌的豆腐坊買的,他用的是老家自種的豆子,鹵水點得恰到好處,瓷實,豆腥氣里透著清香。豆腐托在掌心,沉甸甸,涼絲絲。刀沾了水,切成半指厚的片,一片片,方方正正,雪白柔嫩,像一塊塊待琢的羊脂玉。
湯已煨得差不多了,奶白的色澤,濃得似乎要沿著勺邊流淌下來。我撒入適量的鹽——不能多,奪了魚的本鮮;也不能少,提不起那股子醇厚。用勺子將那奶白的湯面撥開一個旋渦,拿起一片豆腐,順著鍋沿,輕輕地、穩穩地,像放下一件易碎的珍寶,將它“溜”了進去。雪白的豆腐片一碰著滾燙的奶白湯汁,便“滋”地發出一聲極舒暢的輕吟,邊緣瞬間冒起細密的小泡。它先是微微顫抖了一下,旋即,便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舒展開來,那緊實的肌理仿佛在熱力的擁抱下放松了,變得豐腴而柔軟。我一片,一片,將剩下的豆腐都請入這溫暖的浴場。它們沉浮著,漸漸吸飽了汁水,顏色不再是生澀的雪白,而是一種溫潤的、帶著暖意的乳黃,體積也膨大了一圈,像一個個吸足了陽光與雨露的、飽滿的枕頭。
魚鮮、豆香、姜的暖意、蔥的微辛,還有那經了時光與火候歷練出的、難以言喻的醇厚,在這小小的鍋子里,在氤氳的蒸汽里,融融地抱成了一團,分不清彼此。我望著這交融的景象,莫名地,就想起了城外沙澧河交匯的光景。沙河濁而急,澧河清而緩,兩股水流在那一大片開闊的河灘前相遇,起初也是界限分明,黃是黃,綠是綠,纏纏繞繞,推推搡搡。流著流著,那顏色便柔和了,交融了,成了一種更深沉、更富生命力的渾黃,不急不緩,浩浩湯湯,就這么滋養著兩岸的田疇、村落,和一代又一代的漯河人。我鍋里的這汪魚湯,這豆腐與魚的相逢,不也正像那兩條河的相遇么?看似簡單自然,內里卻有著天地間最本真、最和諧的韻律。
湯還在小沸著,我轉身去準備別的。從廊下的陶壇里撈出一把自腌的芥菜疙瘩,切成極細的絲,用清水略淘,擠干,淋上幾滴小磨香油拌了,碧瑩瑩的,咬在嘴里必定是“咯吱咯吱”的脆響。抓一把帶殼的花生,在另一個小鍋里用細鹽慢慢炒熟,聽著它們在熱鹽里“噼啪”微響,直至焦香四溢。撈出晾著,那香氣是扎實的、帶著煙火氣的暖。最后,從柜子深處捧出一個深紫色的陶壺,那是朋友去年自釀的高粱酒,剩了半壺,一直沒舍得喝完。將壺坐在一個更大的碗里,碗中注入熱水,讓那隔年的酒,慢慢地、慢慢地溫回來。
一切停當,天色已全然暗下,可院子里卻映著雪光,一片朦朦朧朧的亮堂,比月夜更清澈,更靜謐。我將小方桌搬到靠近窗戶的位置,擺上三樣小菜:一碟油亮的芥菜絲,一碟紅皮的花生米,一碗奶白濃稠點綴著嫩黃豆腐的魚湯。燙好的酒倒在同樣是紫色的小陶杯里,酒液微黃透亮,漾著柔和的光。
坐下,先不忙吃喝。靜靜看著窗外,雪還在下,無聲地覆蓋著屋瓦、竹叢、池塘的薄冰,將一切雜亂都修飾得圓潤、溫柔。遠處巷子里,隱約傳來幾聲孩童的嬉笑,大約是在打雪仗,那笑聲穿過重重雪幕,被濾掉了嘈雜,只剩下銀鈴般的清脆,一閃,又遠了,更襯得這小院的寧靜。
我端起酒杯,湊到鼻尖,一股溫熱醇厚的糧食香氣直透肺腑。淺淺抿一口,酒液順著喉嚨滑下,一條暖線直達胃里,隨即,暖意便向四肢百骸彌散開來。夾起一塊豆腐。它已在湯里煨得通透,顫巍巍的,用筷子需得十二分的小心。輕輕吹了吹,送入口中。牙齒輕輕一合,外層是微微的韌,帶著油炸后的些微孔隙感,那是它此前經歷的、短暫的滾油歷練留下的痕跡。緊接著,那被封鎖在內的、滾燙鮮美的湯汁,便“噗”地一下,在口中漫溢開來,洶涌的,飽滿的,帶著魚的至鮮與豆的至純,瞬間占領了所有味蕾。而豆腐的芯子,早已嫩得像初凝的豆花,幾乎無需咀嚼,便溫順地化開,只留下滿口余香。
就一口脆生生的芥菜絲,咸鮮爽口,恰好解了豆腐的豐腴。再捻起一顆花生,搓去紅外衣,“咔吧”一聲咬開,焦香滿口。然后,再抿一口溫酒。酒意混著食物的暖,慢慢地,從身體里蒸騰起來,臉上有些微微的熱了。
忽然間,心里一動。這豆腐的“旅程”,從清清白白的鮮嫩,到油鍋里短暫的淬煉變得微韌,最終又在這溫暖的魚湯里徹底舒展,吸飽精華,變得豐盈而柔軟,內里卻依舊保持著那份純白的本質。這其間的轉化與輪回,不正映照著我們這些平凡人過的日子么?誰不曾有過青蔥懵懂、清白單純的“前世”?而后踏入生活的“油鍋”,經歷各樣或急或緩的歷練,身上難免帶上些焦痕,心里磨出些韌勁。最終,所祈盼的,或許也就是這樣一個“雪夜”,一鍋“暖湯”,一段能讓我們安然舒展、將半生閱歷沉淀為醇厚滋味的光陰。那歷練不是摧毀,而是成全;那皺紋與疤痕,或許正是生命吸納了歲月精華后,所呈現出的、另一種形式的豐腴。
“咕嘟”,鍋里的湯輕輕響了一聲。雪落在竹葉上,“沙沙,沙沙”,像極了母親在燈下縫補時的呢喃,又像土地對種子的低語。我這方小小的院落,此刻攏著的,哪里只是魚湯的熱氣、炸豆腐的妥帖、和酒意的微醺呢?它攏著的,分明是一整片安穩的、可觸可感的歲月。這歲月,是池里自己養的魚,是壇里自己腌的菜,是檐下足以躲避的風雪,是手中這杯知其來歷的溫酒。是再平常不過的食材,在這人間煙火里,所完成的一場靜默而溫暖的嬗變。
院墻之外,城市早已華燈初上。雪光映著萬家燈火,每一扇窗戶后,大抵都有著相似的溫暖與守候。街巷安寧,風雪夜歸人,遠遠看見自家窗口的燈光,腳步都會加快幾分吧。孩子們玩雪的笑聲,又一陣隱約地傳來,無憂無慮,那是屬于未來的、清亮的聲音。
我忽然真切地懂得了,所謂豐年,所謂好日子,未必非要谷滿倉、魚滿艙的宏闊畫卷。它可能就是這樣一個雪夜,當第一片雪花落在眉梢,冰涼一點,心里卻絲毫不慌,反倒從容地,從自己經營的生活水面,撈起一尾屬于自己的、實實在在的時光。然后,坐在窗前,看那些同樣經過歷練的、潔白如初的“小枕頭”,在時間的暖湯里,緩緩地、盡情地,綻放出它們的第二重春天。
這平淡里的輪回,這溫暖中的轉化,是需要用日子去“嘗”,才能慢慢懂得的。就像這條來自沙澧河支流的鯽魚,這片出自本土豆田的豆腐,在這中原小城一個普通院落的風雪黃昏,走過各自或長或短的旅程,終在此刻,于此地,于我舌尖,完成一場最圓滿、最溫暖的相逢。
而我們,生活在這片厚重土地上的我們,不也正是在這一餐一飯的靜好里,在四時流轉的賜予中,被不疾不徐的歲月,慢慢煨煮著,最終成為了知足、感恩而又內心豐盈的模樣么?
田建中,筆名田八田,男,漢族,河南漯河人,原籍河南浚縣,兒童文學作家,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路遙獎獲得者,中國兒童文學研究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南兒童文學學會會員,河南省作協會員,民建河南省委文化委委員,源匯區作協副主席,漯河市第八屆政協委員,漯河市全民閱讀十大領讀人,河南十佳語文教師,全國寫作教學名師,全國青少年寫作節評委。先后在《中國青年報》、《中國教育報》、《語文報》、《甘肅日報》、《云南日報》、《河南日報》、《讀者》、《意林》、《遼寧青年》、《兒童文學》、《少年文藝》、《中國校園文學》、《奔流》、《少年月刊》、《少年博覽》、《傳奇故事》等報刊雜志發表作品650多篇。出版有散文集《天上下雨心里晴》、童話集《一捧陽光》、長篇小說《有你的世界最美》、《紅色傳家寶》、《小康之家》、十二冊繪本故事《我上小學了》,曾獲得云南文藝精品獎、江西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漯河文藝精品獎、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