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欽州，稻米的好不止于飯香。它被時光老人與外婆的巧思，碾磨、重塑，化身裊娜多姿的"籺"。這些軟軟韌韌的食物，是我們人生的"小人書"中扯不開、甩不掉的一頁。籺，更是嶺南大地上一道獨特的美食。
攤開兩個巴掌數一數，我們廣西欽州的籺，有著好聽的名字。"艾籺""菠蘿籺""茶杯籺""水糕籺""尖嘴籺""木薯籺""白糍籺"……滿街滿巷的吆喝"茶杯籺，又得吃又得捏——"這聲調竄進欽州無數個昏昏欲睡的午后。孩童從巷口飛奔出來，攥著幾枚溫熱的硬幣，換回一個用竹簽挑著的、軟嘟嘟的"茶杯籺"。他們舉著、玩著，最后才舍得小口咬下。那軟糯的口感，連同叫賣聲一起，成了整整一代人關于老街、關于童年飛揚的色彩。
記憶中外婆的手，總是那么粗糙，但只要說"做籺兒"，就能變魔術。她將一捧白花花的米漿，變成青團似的艾籺、晶瑩的水糕籺，或是藏在竹葉里、芭蕉葉，或帶著植物清香的菠蘿籺。她總說這一團，外頭軟和，里頭要有內容，經得住揉捏。那時不懂，只貪戀那口軟糯香甜。許多年后，當我在異鄉看到冰冷的糕點，才明白，老一輩給我們的，從來不止是食物。
每年農歷三月三，是艾草生長茂盛且最為鮮嫩的時節。欽州人會在這天做"艾籺"慶祝節日。將芝麻和脫了皮的花生炒香、搗碎，拌上白糖做成餡，也有放碎菜葉做成咸的。清明前后，外婆也做艾籺，品嘗親情，思念故人。綠綠的春色，淡淡的草香，裹著濃濃的鄉愁，一嚼滿口流香。
到了農歷四月初八，無數心靈手巧的欽州人，又開始做"垃圾籺"。農歷四月初八這天，外婆用木葉煲水，給我們小孩洗澡，大人自己也洗，據說可以去癢止痱，清涼解毒。這天是壯家人傳統節日"牛王誕"，即牛的生日，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人們將金銀花、水君子、艾草、魚腥草、雷公根、五指毛桃、雞屎藤、白花草等多種植物的鮮嫩葉子與大米混合齏成粉末，揉制成籺，形狀可圓可扁，還可以切成條與糖水一起煮著吃，味道甘甜清香，又韌又爽口。
"四月八"前后數天，深綠色的"垃圾籺"便會擠滿欽州的大街小巷。我常覺得好奇，"垃圾"能吃嗎，為什么叫做"垃圾籺"，老人說我們北部灣位于濱海地區，雨水充沛，每年這個時候，天上常常會下大雨，雨水會把路上的垃圾沖走，浮滿欽江，故有"四月八，大水推垃圾"的民謠。吃"垃圾籺"有著豐富內涵，帶走晦氣、預防疾病、促進健康、警示防水防洪等意味。四月八，節"小"事大，深深嵌進欽州老百姓的生活與情感。
"白糍籺"是逢年過節用來拜祭神靈祖先的貢品，也是民間傳統特色食品。每年過年前幾天，家家戶戶開始制作白糍籺，以示送舊迎新，用白糍籺"擺年"，即將白糍籺放在家中，跨越新舊兩年，以及"敬神"，以祈求生活美好。后來演變成日常食品，年復一年，吃白糍籺賀歲已成為習俗。經過配米、浸泡、磨成米漿、壓榨成塊、滾水煮熟，攪拌、裹餡，粘合成圓。工序繁多，樂此不疲。可以說"白糍籺"是欽州人的"舊相好""老情人"，一只只圓圓胖胖，憨態可拘，充溢著本地黑芝麻香味，像極了那些個性純厚、做事溫吞的人。粗樸的籺，填補了那些半饑不飽的胃口，陪伴著人們度過無數的困頓歲月。
浦北縣泉水鎮位于縣域最南邊，物產富饒，歷史悠久，是古越州府所在地。每年9月至11月，一種叫"木鱉子"的野果成熟了，它喜溫暖、充足的陽光，野生于山坡、林緣土層深處，泉水人喜采集木鱉子來做籺，將米浸泡水與木鱉子里面的囊磨成漿，壓制成餅，與糖水煮熟后捏成團，再佐以芝麻、白糖之類的餡料，做成了圓球狀的食物，這就是木鱉子籺。綿軟柔韌，扁圓溫暖，金黃金黃的，米香四溢，色、香、味、形具佳，常吃有清涼、消腫、散毒之功效，小孩不長痱子、預防皮膚過敏，深受百姓喜歡。
上世紀中后期，泉水鎮幾乎家家戶戶都會制作木鱉子籺。制作時家中的大人和小孩齊上陣，分工合作，場面其樂融融。逢紅喜事、建房開業、孩子滿月等等，木鱉子籺做為回禮分發給親戚朋友，寓意紅紅火火、富貴雙全、百子千孫。
每當木鱉子成熟的季節，泉水街上、通往合浦、北海的公路邊，隨處可見頭戴著尖海笠，手捧著盛滿木鱉子籺小簸箕的小販，一邊向客車上的乘客揮手，一邊大聲喊著："吃籺！吃籺！新鮮靚籺!"
有一種雞窩籺，選用早春的大米磨成米漿，因為其粗糙，蒸后不會特別粘，蒸熟后有個窩，故名叫雞窩籺。大米經過數個小時的浸泡，打磨出雪白細膩的米漿，打好的米漿順滑地被倒入小碗，送入蒸爐蒸制40分鐘，一碗米香四溢的雞窩籺就出爐了，清甜爽口。外婆的牙齒所剩無幾，看她吃這個最香。籺在這時，抵消愁容換得笑意。
這些世代流傳下來的習俗，既是小吃，也是點心，還能飽腹，是老一輩人留下來的寶。它們可以是祭祀的貢品、勞作的補給，節慶的符號、哄娃的零嘴，甚至是治鄉愁的藥。遠行的游子，蒸熱后咬下第一口，眼眶就熱了。它從不張揚，卻在需要時出現，用千百年不變的米香告訴我們，生活縱然辛苦，但總有一味溫軟，值得傳承。
離開家鄉的欽州人，吃膩了米飯，往往最惦念家鄉各種美味的籺。大人探望老人、小孩，禮物袋里少不了"她"；新娘回娘家，左手一籠右手一籠。"籺"已成為欽州人心頭好，凝結著媳婦、姐妹、婆娘的親情和在外游子濃濃的鄉土之情。
——選自散文集《我在木蘭舟上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