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晨,我踏雪而行。
雪粒簌簌落著,沾在眉骨,融成一點微涼,像時光輕叩額頭。腳下的雪松軟如棉,每一步都陷下去半寸,發出細碎的"咯吱"聲,似與天地私語。世界被一層瑩白裹著,紅瓦的壟脊、枯褐的枝椏、瘦直的翠竹、蒼勁的青松,連遠處樓宇的玻璃幕墻,都浸在這漫無邊際的白里。呼吸攜著雪的清冽,掠過喉頭,落進心底,便連浮躁也被這冷意撫平。我踩著雪的紋路,走進這冬日鋪就的詩行,每一步,都在白紙上寫下屬于自己的注解。
最先撞見的,是檐角的雪。赭紅的陶瓦被雪覆了半邊,瓦隙間的雪凝得薄,漏出深褐的磚紋,像歲月刻下的舊痕。檐邊的冰棱如白玉簪子懸著,尖端凝著未化的雪粒,風過,便有細碎的雪沫飄落,砸在地面的雪層上,驚不起半點波瀾。我站在檐下,看雪順著瓦的弧度緩緩堆積,紅瓦的暖被雪藏進肌理,卻在雪下醞釀著春的期許——雪覆蓋的不是終結,是蟄伏,就像生命里那些沉默的時光,看似沉寂,實則在暗處悄悄扎根。檐角的冰棱終會消融,瓦上的雪終會融化,而那些被雪藏起的溫度,會在春來時,化作檐下的滴水,叩響新生的門。
沿著檐角往前走,便遇見了枯枝。褐紅的枝椏交錯如蛛網,雪團臃厚地堆在梢頭,像捧了捧揉松的棉絮。幾片殘葉粘在枝間,被雪裹了半邊,似倦鳥斂了翅,靜靜伏在白絨里。我伸手輕觸那團雪,指尖陷進軟綿的肌理,涼意順著指腹蔓延,殘葉的褐便從雪縫里漏出來,像褪色的書簽,夾在冬日的書頁中。枯枝看似衰敗,卻以瘦弱的身軀托著雪的溫柔,殘葉看似枯萎,卻藏著過往的生機。原來凋零從不是終點,雪的覆蓋是保護,是讓疲憊的生命得以喘息,就像人生的低谷,總有一層無形的溫柔包裹,不必慌張,不必焦慮,等雪融化,枯枝便會抽出新芽,殘葉的養分,也會滋養新的生長。
再往前,是一片竹林。瘦竹斜挑在灰白的天幕里,細枝如銀絲,挑著幾片伶仃的竹葉。葉似蝶翅輕展,邊緣凝著細雪,像給蝶翼撒了層銀粉,風過,竹葉輕顫,雪粒便簌簌落下,砸在雪地上,碎成一圈淺淺的痕。我站在竹旁,看雪順著竹的直桿緩緩滑落,卻壓不彎竹的腰。竹的瘦直,是刻在骨子里的風骨;雪的柔緩,是天地賦予的慈悲。剛與柔在此相擁,竹因雪更顯清勁,雪因竹更有依托。忽然懂得,人的心性亦當如此,既要如竹般堅守本心,不向困境低頭,也要如雪般懂得柔軟,接納世間的冷暖。竹在雪中挺立,不是對抗,是和解,和解于冬日的寒,也和解于自身的堅韌,而這份和解,恰恰是生命最強大的力量。
竹林盡頭,立著幾株雪松。雪順著松針的弧度鋪展,似給青針披了層白氅,松梢的雪團臃厚得垂下來,像天邊扯下的云絮。偶爾有風掠過,松枝輕晃,雪團便墜下一角,碎成一地銀星,落在地面的雪層上,驚起細小的雪霧。我抬手撫過松針,雪粒沾在指上,涼而不冽,松針的刺輕輕扎著掌心,卻帶著一種踏實的暖。松的蒼勁,雪的綿軟,本是截然不同的姿態,卻在此刻彼此成就——松因雪的覆蓋更顯堅韌,雪因松的支撐更有詩意。就像人間的相伴,冷暖相依,彼此支撐,尖銳的棱角會被溫柔磨平,柔軟的內心也會因依靠變得堅定。雪會消融,松會常青,而那些相互扶持的時光,會像松針上的雪,凝結成生命里珍貴的印記。
走過松林,便到了樓宇之間。現代建筑的玻璃幕墻映著雪影,金屬的灰與雪的白撞出清冽的對比,紅磚的暖調卻從雪縫里漏出來,給冷硬的建筑添了幾分溫軟。灌木堆著雪團,綠葉從雪下探出頭,像好奇的眼,打量著這被雪覆蓋的世界。我站在樓宇的陰影里,看雪落在玻璃幕墻上,緩緩滑落,留下一道淺淺的水痕,像時光走過的印記。現代的喧囂被雪撫平,冰冷的建筑被雪溫柔包裹,原來再堅硬的外殼,都藏著被溫柔觸碰的可能;再匆忙的生活,都有雪這樣的留白,讓人心沉靜。我們總在追逐前行,卻忘了偶爾停下腳步,看一場雪,讓雪的清冽洗去浮躁,讓雪的柔軟撫平疲憊,在白茫的世界里,看清內心的方向。
行至路的盡頭,遇見一叢荊棘枝。棘刺隱在雪下,只漏出一點褐尖,雪團如白蘑堆在枝上,綿軟得似一碰就碎。幾片綠葉半掩在雪縫里,像害羞的眼,躲在白簾后,卻藏不住那一點鮮活的翠。我俯身細看,棘刺的尖硬與雪的柔軟在此相融,尖銳處也有溫柔包裹,看似凌厲的枝椏,卻托著最綿軟的雪。原來生命從不是單一的模樣,棱角里藏著暖,堅硬里裹著柔,每一種存在,都有屬于自己的詩意。不必苛責自己不夠柔軟,也不必強迫自己褪去棱角,就像這棘枝與雪,各自堅守,又彼此包容,便成就了獨有的風景。
不知走了多久,雪漸漸停了。我站在路的盡頭,回望走過的路,雪地上的腳印深淺不一,像人生的軌跡,或深或淺,或急或緩,卻都真實地存在過。陽光從云層里漏出來,灑在雪地上,折射出細碎的光,檐角的冰棱開始滴水,枯枝上的雪團緩緩消融,竹林的竹葉抖落雪粒,發出細碎的聲響,像一首溫柔的歌。
雪會消融,就像時光會流逝,那些被雪覆蓋的痕跡,終會被春風抹去。但行走在雪中的感悟,卻深深烙進心底——雪落無聲,卻改變了世界的模樣;行走無聲,卻豐盈了內心的山河。我們都在時光里行走,有時踏雪,有時沐雨,有時遇見繁花,有時面對荒蕪,而真正的成長,從來不是避開風雪,而是在雪中看清自己,在寒里懂得溫暖,在沉寂中堅守希望。
轉身離去時,指尖還留著雪的涼意,心底卻藏著一絲暖。原來一場雪,不僅是冬日的風景,更是生命的隱喻——雪覆蓋了浮華,露出本真;雪沉淀了喧囂,回歸寧靜;雪看似寒冷,卻藏著春的訊息。
雪中行,行的是路,悟的是心。這世間的雪,總會落,總會融,而我們,總要在雪中走一程,才能懂得,那些看似冰冷的時光里,藏著最溫柔的力量;那些看似沉寂的日子里,正孕育著最蓬勃的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