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沈嘉柯
其實,《紅樓夢》的文史知識乃至隱射部分,很多閱讀者研究者還可以企及。但它的創作經驗的部分,對于很多人來說,是永遠無法企及的。
畢竟,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寫小說。這種能力完全是先天賦予的,跟遺傳基因或者腦部某些功能區域強關聯。
《紅樓夢》里最微妙的部分,就是小說創造的某些體驗。這只有完整寫過小說的人,才能心領神會。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就像男人永遠無法體驗女人生孩子的真實感受,那是創造生命的獨特之處。
沒有創作過小說的人,也永遠無法體會到《紅樓夢》的極致微妙。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能寫小說的)作家天然是母體,是Matrix。孕育和創造生命,擁有神秘的生命體驗。
(不能寫小說的)作家,我稱之為鏡像,也就是Mirror。通過復刻、倒影和哈哈鏡效果來表達自我。
一般來說,小說里相愛相殺最明顯的兩個角色,往往就是作者自己一個人的不同狀態。一種創作當中的乾坤大挪移和移花接木。
薛寶釵林黛玉當然都是一個作者的兩股情節:
我想建功立業,但功名利祿容易讓人上頭上火,熱毒入骨,十分難熬。這就是薛寶釵狀態。
我想超凡脫俗,但孤高性傲容易讓人嫉妒嫌棄,至情至性,特別傷心。這就是林黛玉狀態。
我又想當山中高士,被皇帝請去治國理政;我又想做世外仙姝,遠離臭男人保持獨立自我。
我忽而肱股之臣,忽而香草美人,忽而外族家奴,忽而想起自己本是中華正朔,如何換了衣冠?
那賈寶玉明明長發冠束,卻怎么編起辮子來。矛盾著,嬉鬧著,揮霍著,不能自主著,走向空門。
普通作家的小說里主角,往往是作者自己的投影(或者換成精神分析里愛用的那個詞,投射)。平庸的男作家投射男主角,平庸的女作家投射女主角。
但《紅樓夢》不是這樣子的,《紅樓夢》的作者是個男的,但他更多投射在各種女孩角色上,賈寶玉反而是那個客體,一枚襯托百花鮮妍明媚的綠葉。這令小說頓時奇崛異常,與眾不同。
賈寶玉非常有慧根,但又非常弱,他的慧根體現在有脂粉氣,他的弱也因為有脂粉氣。
林黛玉的有才有個性,不愛談錢不喜歡逼迫男朋友當官追求仕途,還掉所有眼淚就死掉,這是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薛寶釵的躊躇滿志,博覽群書,“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這是知識分子想當官。實在是自己當不上官,嫁個有權勢的弱老公,玩垂簾聽政也是可以的;
王熙鳳的運籌帷幄之中,“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治國齊家,這是主婦/宰相一體化;
史湘云才華比林黛玉差,心態比林黛玉強,父母雙亡跟林黛玉一樣。斑竹淚,瀟湘妃子,林黛玉史湘云娥皇女英的故事戲碼,注定了這個角色充滿了“創作感”。
對,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假小子史湘云,是個熱熱鬧鬧暖場推動情節的角色,太像小說人物了。史湘云這個人物,把老紅學家周汝昌迷得神魂顛倒,充分證明,紅學家不寫小說,就永遠企及不了這一部分,堪不破這一點。
薛寶琴就更加完美,不像真人,像個假模假樣的人工智能角色。唯一的活人感,是被林黛玉拆穿,真真國會寫詩的外國女孩子,是個半真半假編造的故事。
薛寶琴被揭穿后"紅了臉,低頭微笑不語",這已經是昭然若揭,此地無銀三百兩。
其他人物,金陵十二釵,副冊上的女子,又副冊的女子,小說里的男女老少,這世界上的一切人,都應作如是觀。
曹雪芹的心,就是薛定諤的貓。在不可明說的矛盾狀態中寫出了永恒的魅力。很遺憾,有些人永遠看不懂《紅樓夢》。不過也沒關系,不看任何小說,一個人也會生老病死,度過自己的一生。
寫小說是作家賜予自己的禮物,創造是創作者生命中最大的樂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