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東時間12月10日,美聯儲把聯邦基金利率下調25個基點至3.5%—3.75%,看似例行公事,卻在全球市場掀起一場“預期地震”。從去年9月至今,六次降息累計175個基點,卻既非2008年金融海嘯式的“救火”,也非2020年疫情沖擊下的“救生”,而是80年代以來首次“無衰退、高赤字、高通脹”并存的大劑量寬松。更吊詭的是,長端美債收益率不降反升,10年期美債沖破4.7%,創16年新高;美元指數卻僅小幅回調,依舊盤踞在103上方。市場用價格投票:這不是普通的降息,而是一場“沒有贏家的預期管理實驗”。
一、預防式降息的悖論:寬松越激進,信任越稀缺
傳統貨幣政策邏輯里,“預防式降息”發生在經濟下行風險初露端倪、但就業與通脹尚未明顯惡化之際,目的是提前托底。然而,本輪美國GDP環比折年率連續保持在2%以上,失業率僅4.2%,核心PCE卻頑固地停在2.8%。鮑威爾在會后記者會上反復強調“經濟軟著陸”,卻又一口氣把利率從5.5%砍到3.5%,相當于在“沒有火情”的樓里拉響消防警報。市場嗅到的是政策制定者對“隱性風險”的極度擔憂——財政赤字率6.3%、政府債務占GDP比重124%、利息支出首次突破1萬億美元,任何一項都可能成為黑天鵝的溫床。于是,投資者用“收益率曲線陡峭化”回敬美聯儲:短端利率隨降息下行,長端卻因通脹溢價與財政風險溢價飆升,導致30年期固定房貸利率仍高達7.3%,完全對沖了貨幣寬松對地產的托舉效應。預防式降息的悖論由此誕生:越是“超前”寬松,越容易被市場解讀為“中央銀行的先見之明=經濟已病入膏肓”,反而加劇避險情緒。

二、中美利差的“回流幻覺”:A股與樓市的窗口期只有三個月
中美10年期國債利差倒掛幅度從-160基點收窄至-90基點,離岸人民幣兌美元反彈近1200點,北向資金單周凈流入突破400億元,似乎驗證了“利差收窄—資金回流—資產重估”的鏈條。然而,細拆結構,外資掃貨集中在高股息央企與互聯網龍頭,對地產鏈依舊“只交易預期、不拿地開工”;內資機構則借反彈減倉,兩市融資余額反而下降200億元。更關鍵的是,國內基本面并未同步出現“信貸脈沖”:11月居民中長期貸款同比少增1900億元,30城商品房成交面積降幅仍超20%。這意味著,美聯儲降息打開的“時間窗口”并非需求側反轉,而是“負債表修復”的喘息:一方面,離岸美元融資成本下降,給房企美元債展期、地方城投借新還舊提供騰挪空間;另一方面,居民提前還貸意愿降溫,銀行RMBS早償率從23%回落至15%,緩釋金融體系的資產縮表壓力。但窗口期極短——若明年3月后美國核心通脹二次抬頭,美債收益率再度飆升,人民幣資產的“利差紅利”將瞬間消失。簡言之,A股與樓市的“政策底”已現,“市場底”仍需等待居民收入與就業預期的實質性拐點。

三、就業市場的“AI悖論”:降息不再是勞動力的護身符
鮑威爾在記者會上一反常態地提及“AI-driven job reallocation”,承認“貨幣寬松對就業的保護作用在數字革命時代顯著下降”。數據層面,亞馬遜、微軟、Meta過去12個月合計裁員6.2萬人,卻同時將資本開支提高42%,主要用于GPU與數據中心;谷歌、奈飛甚至把招聘凍結與“AI替代”寫入財報指引。傳統菲利普斯曲線假設“低利率—企業擴張—就業增加”的鏈條被技術撕裂:企業借到便宜資金后,首選不是雇傭更多工人,而是購買英偉達H100芯片,用AIGC替代客服、翻譯、甚至初級程序員。更棘手的是,被AI替代的崗位集中在年薪5萬—8萬美元的中等技能群體,恰好是美聯儲“就業最大化”目標的核心覆蓋區間。于是,貨幣寬松產生了“就業悖論”:利率越低,企業越有能力“資本偏向型”投資,勞動力議價權反而削弱,導致貝弗里奇曲線右移,結構性失業上升。鮑威爾對此束手無策,只能把“最大就業”模糊化為“就業市場供需平衡”,為日后繼續降息或暫停降息留下修辭空間。市場讀懂了這份“無奈”,所以在點陣圖顯示2025年或再降息50基點后,美股半導體指數繼續沖高,而道瓊斯工業指數卻收跌——資本與勞動的“K型分化”已成為美聯儲無法承受之重。

四、哈塞特假設:供給主義者的“降息+減稅”豪賭
特朗普經濟顧問凱文·哈塞特成為下一任美聯儲主席的概率已飆升至86%,其政策哲學與鮑威爾截然相反:通脹并非貨幣現象,而是供給不足;解決之道不是加息“殺死需求”,而是降息“激活產能”,再配合減稅、放松監管、提高化石能源投資。若哈塞特真的履新,2025年美聯儲或上演“政策急轉彎”:一是把利率快速降至中性以下,用實際負利率刺激制造業資本開支;二是修改《長期目標和貨幣政策戰略聲明》,弱化2%通脹目標的“對稱性”,容忍3%—3.5%的通脹中樞;三是與財政部配合,推出“供給側QE”,即美聯儲直接購買基礎設施REITs、綠色能源信貸資產,把資產負債表從8萬億美元擴張至12萬億美元。然而,供給主義的“豪賭”面臨三重約束:第一,美國勞動力人口增速僅0.4%,即便再降利率,也無法在短期解決“工人荒”;第二,頁巖油盈虧平衡價已升至65美元/桶,低于此價格無法刺激增量投資,而哈塞特主張的“放松監管”至少需要18個月立法周期;第三,若核心通脹在2025年二季度反彈至3.5%,10年期美債收益率或突破5%,屆時“財政赤字貨幣化”將觸發債券市場罷工,美元信用溢價大幅飆升,反而扼殺制造業復蘇。因此,哈塞特的“供給式降息”更像一場政治經濟學敘事,而非可落地的宏觀方案。

五、日元加息的“蝴蝶效應”:套息交易反轉或刺破全球資產泡沫
12月19日,日本央行即將議息,市場押注“加息15基點+縮減購債”的概率高達70%。過去三年,全球對沖基金借入零成本日元,兌換成美元、墨西哥比索、印度盧比,買入高收益資產,形成規模超3萬億美元的“日元套息交易”。一旦日元加息,即使僅15基點,也會觸發“carry unwind”:對沖基金被迫拋售海外資產,回購日元,導致日元兌美元短線飆升至140,美元指數跌破100,新興市場遭遇股、債、匯三殺。更危險的是,日本自身持有1.2萬億美元海外證券,其中45%為美股ETF與歐洲長債,若本土收益率上行,日本壽險公司可能回流資金,加劇全球流動性塌方。美聯儲此時降息,恰與日元加息形成“貨幣政策的死亡交叉”:美元水龍頭的放水量,抵不過日元抽水機的虹吸效應。歷史經驗看,2007年2月日元加息25基點,成為壓垮貝爾斯登旗下量化對沖基金的最后一根稻草;2025年若重演“日元突然轉向”,加密貨幣、私募信貸、印度私銀信貸等“高杠桿+低流動性”資產或成為新的雷曼時刻。

結語:能被預見的危機,為什么仍是危機?
市場常說“能被預見的危機都不是危機”,但這句話的前提是:政策制定者與投資者有足夠的工具和時間對沖風險。然而,當下全球宏觀的復雜程度已超出傳統貨幣政策框架:財政主導、技術沖擊、地緣撕裂、人口老化、日元變盤……任何單一模型都無法定價。美聯儲的“鷹派降息”本質上是一次“預期管理”的極限測試——用口頭緊縮掩蓋實際寬松,為財政部節省數千億美元利息,為 banks 爭取盈利空間,為居民部門修復負債表贏得時間。但測試的代價是:收益率曲線控制信譽受損、美元儲備貨幣地位被透支、全球套息交易尾部風險積聚。當寬松不再是增長的朋友,而是風險的遮羞布,那么“能被預見的危機”就不再是黑天鵝,而是一只正在扇動翅膀的灰犀牛。它一步步逼近,而人類唯一能做的,是在它真正奔跑起來之前,把杠桿降到自己睡得著的水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