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中玉
在豫東平原的晨霧中,商水縣東南李崗村北,一片被農田與村舍輕擁的土垣,正靜謐地沉睡。這,便是古頓國的遺址。一方積滿塵灰的香爐,靜靜佇立在頓子國君塑像前。那裊裊升騰的青煙,宛如一條無形的紐帶,承載著此地百姓穿越千年始終未曾斷絕的景仰,悄然喚醒了一個早已湮沒于歷史長河的古國往事。
頓國的起源,要追溯至西周初年的分封格局。公元前1046年,武王姬發滅商建立周朝后,大封諸侯,追封先賢遺民。他將遏父之子媯滿封于陳(今河南淮陽),國號為陳,爵位為“侯”。隨后,又在陳國南部分封頓國,爵位為“子”,亦稱頓子國。自此,一顆名為“頓”的星辰,在歷史的蒼穹中悄然點亮,其都城便落在了如今李崗村的這片土地上。當時,頓國與陳國以今淮陽區瓦罐集為界。《大清一統志·開封府》記載:“瓦關,在淮寧縣南。舊傳春秋時陳侯與頓子國相鄰,立此為界。”說的正是此地。
陳侯與頓子,爵位相差兩級,國力懸殊巨大。毗鄰而居的地理位置,對弱小的頓國而言,既是機遇,更是漫長憂患的開端。
史冊對頓國的首次記載,便彌漫著大國博弈的硝煙。《左傳》記載,公元前637年秋,因陳國親宋背楚,楚將成得臣伐陳,“取焦、夷,城頓而還”。寥寥數語,卻是頓國在歷史聚光燈下的初次亮相,也是其艱難求存的縮影:借楚國之力暫抗陳國侵犯,修筑新城以圖延續國祚。然而,楚軍撤離后,陳國的威脅再度襲來,頓國依舊在強鄰的陰影下艱難喘息。
此后兩年,關于頓國的歷史走向出現了巨大爭議。一種說法是,頓國國君在陳國的壓迫下投奔楚國,楚國打敗陳國后,將頓國國君送回;另一種說法則是,頓國國君被陳國擄走,陳國戰敗后,迫于楚國壓力,才將頓國國君送回。
綜合考量,前者更符合邏輯。畢竟兩年前陳國剛被楚國教訓過,應不敢輕易對其附屬國頓國動武。《左傳》記載,公元前635年(魯僖公二十五年)秋,“楚令尹子玉追秦師,弗及。遂圍陳,納頓子于頓。”即楚令尹子玉(子玉是成得臣的字)追擊秦軍未果,便順路包圍陳國,護送頓子來到新建的都邑,史稱南頓(今項城南頓)。自此,李崗村的頓國城便失去了都邑地位,淪為一座普通城池。
頓國突然出現在人煙稀少的谷水北岸(今南頓故城一帶),因人們無法解釋這一現象,便將這個城池稱作“鬼修城”,意即一夜之間由小鬼修成的城池。這就是南頓故城“鬼修城”的來歷。后來,又附會上劉秀避難的故事,為南頓故城增添了幾分神話色彩。
復國后的頓國,完全淪為楚國的附庸。公元前569年(魯襄公四年)夏,楚國命頓國伺機攻打陳國,陳國因此包圍頓國。《左傳·襄公四年》記載:“楚人使頓間陳而侵伐之,故陳人圍頓。”正是此事的寫照。
在春秋時期的爭霸戰爭中,陳、頓、沈、蔡等諸侯國皆懾服于強大的楚國,多次隨其征伐他國。頓國作為國卑勢弱的小國,夾在逐鹿中原的大國諸侯之間,對大國時而依附,時而違抗,時而親近,時而疏離,搖擺不定,整日惶惶不安。公元前496年2月,因頓國準備事奉晉國,于是,楚國公子結、陳國公子佗分別率軍對頓國南北夾擊,使其納入了楚國版圖。頓國滅亡,國君頓子姬牂(zāng)被帶走。
頓國存續約550年。其中,李崗村的頓國習慣上被稱為北頓,作為頓國都城長達四百余年,后又作為頓國重要城池一百三十多年。南北朝時期,這個頓國故城因位于潁水之南、南頓之北,民間又誤以為是“潁陰城”。酈道元《水經注》對此有明確記載。
然而,土地是有記憶的。今日的李崗村下,頓國故城的形制依舊清晰可辨。它是今商水縣境內最早的城池遺址。整個故城遺址被村莊和耕地覆蓋。經初步勘查,頓國故城呈正方形,邊長500米。城墻由夯土筑成,墻基仍完整地保存在地表下約1米至1.5米深處。城墻外四周有城壕環繞,護城壕寬20米,深約10米,環城一周無間斷。故城內出土了西周、春秋時期的建筑構件,如板瓦、筒瓦、云紋瓦當等,還有生活用品,如陶圓底罐、陶紡輪等,以及數量較多的楚國貨幣蟻鼻錢、鬼臉錢等。故城外發現了西周、春秋、戰國及漢代的墓葬。如今,故城遺址東南2公里處有一塊高出平地2~3米的高地,面積約1200平方米,為頓國墓地。頓國滅亡后,這里又相繼被后世辟為墓地。近年在居民修路建房時,仍不斷出土箭簇等兵器。這些兵器見證了昔日的刀光劍影,也是頓國當年飽受侵略的印證。
明初,鄒、李二姓先祖由山西洪洞縣遷至頓國故城處定居,分別定名為鄒樓(一說鄒莊)、李崗(因村北有一土崗而得名)。兩村相鄰,后來合并為一村,因李姓人口較多,故稱李崗。1988年,商水縣人民政府將頓國故城遺址列入第三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06年,又被河南省人民政府列入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1975年,商水縣練集鎮朱集村村民在建房挖地基時,從地下挖出一批古代青銅器。這批青銅器被清華大學李學勤先生譽為“很重要的發現”。其中,“原仲”簠刻有銘文:“惟正月初吉丁,原仲作淪仲媯嫁媵適用祈眉壽萬年無疆,永用之。”“器仲耴”簋(guǐ)刻銘文:“器中耴作寶簋,用祈眉壽子孔永寶用享”。簠、簋的造型、紋飾是中原地區西周末、春秋常見的。“器仲耴”史無記載,“原仲”在史書中有載,系春秋初期陳國大夫。《春秋·莊公二十七年》記載:“秋,公子友如陳,葬原仲。”陳國為媯姓,原仲也姓媯。“仲”表示排行老二。春秋時期,未出嫁的女兒會在其姓前加上排序,故稱“仲媯”。因為這是娘家準備的嫁妝,女兒尚未出嫁到夫家,所以仍稱“仲媯”。“作”意為制作。“淪”應該是新郎的氏,將新郎的氏放在新娘前面,符合禮儀規范。“原仲”簠應是原仲為其女“仲媯”制作的陪嫁物。陳國大夫原仲死于公元前667年(魯莊公二十七年),而為其女作陪嫁所鑄的媵器應早于此年。練集一帶隸屬南頓,原仲女兒所嫁的“淪”姓男子應為頓國貴族。這兩件青銅器的發現與史書相互印證,對研究春秋早期陳、頓兩國的歷史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頓國雖已滅亡,但這片土地上的故事并未就此終結。南北朝時期,劉宋設置南頓郡及和城縣。后魏奪占后,在頓國故城西設置平鄉縣,隸屬南頓郡,而潁陰城則隸屬南頓縣。《大清一統志·陳州》記載:“平鄉廢縣,在項城縣西北七十里,后魏置,屬南頓郡,北齊廢入南頓;隋志:淮陽郡南頓,后齊廢郡及平鄉縣。”宣統《項城縣志》記載:“平鄉城:魏書地形志屬南頓郡,一統志:后魏平鄉廢縣在縣西北七十里。按即今南頓西北平鄉店。”康熙二十九年《續陳州志》記載:“和城,在南頓平鄉。”由此可證,“平店”源于“平鄉店”,并非“平安店”。民間所傳“東漢初(公元25年),劉秀(光武帝)被王莽從南頓城追趕至此,在該村平安地睡了一夜。劉秀即位后,把該村賜名為平安店”,并無史書依據。清初《禁開滾河紀略》、清末民初《水經注疏》把“平鄉”寫作“平香”亦誤。
北魏孝明帝時期(515~528),宗室元讞被封為平鄉縣開國男,食邑二百戶。元讞(489~528),字寧國,河南郡洛陽縣(今河南省洛陽市東)人,魏獻文帝拓跋弘之孫,趙郡王元干第四子。元讞為人貪婪暴虐,毫無禮節。延昌四年(515年),他被詔令以羽林監為起家官(出仕所任的第一個官職),后轉任司徒主簿。魏孝明帝時期,元讞升任通直散騎侍郎,轉任中監將軍、宗正卿,又升任左將軍、太中大夫、常侍如故,封平鄉縣開國男,食邑二百戶。建義元年歲次戊申四月十三日(528年5月17日),元讞在河陰之變中遇害,虛歲四十。(《魏書·卷二十一·趙郡王傳》)
東魏時期,孝靜帝元善見(524~552)繼位后,改元天平。前任潁川郡太守元洪威占據潁州反叛,又有趙繼宗殺死潁川太守邵招,占據樂口,自稱豫州刺史,響應元洪威。高歡派豫州刺史堯雄(字休武)和行臺侯景討伐平定。南朝蕭梁將李洪芝、王當伯襲破平鄉城,侵擾豫州境,堯雄精心設伏,生擒洪芝、當伯等,俘獲甚眾。(《北齊書·卷二十·堯雄傳》)
北齊天寶七年(公元556年),北齊合并州縣,汝陽郡、南頓郡均被廢除,原南頓縣、平鄉縣、和城縣合并為一個大縣,統稱和城縣。
隋文帝大業初年(605年),又改和城縣為南頓縣。(見《隋書·地理志》《太平寰宇記》)此后,平鄉一帶便隸屬南頓縣。唐宋金元時期,南頓縣時廢時復,明初再次被廢,其境被陳州衛及周邊州縣分隸,平鄉店一帶隸屬項城縣。當時,鄉民鄭良臣所建的平鄉店橋成為萬歷時期項城十四橋之一。
清代,平鄉店隸屬項城縣北區,設平鄉店牌,轄20多個村莊,與徐橋廟(又作“宿橋廟”,即今平店鄉白塔寺一帶)同屬項城西北的重要集市。咸豐八年(1858年)創修平鄉店寨。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十月十六日午后,有聲如雷,一道紅光下墜至平鄉店寨濠內,眾人查看,發現是一塊石頭,淡青色,上面有金星。此事被載入項城舊志。


平鄉店一帶自古人杰地靈,人才輩出。亡國后的頓子國王室子孫和國民們,許多人以故國名稱作為姓氏,即稱頓氏,世代相傳至今,史稱頓氏正宗。這里成了頓姓的根源所在。
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平店劉振玉(字集成)中壬寅科舉人,成為舊社會全縣最后一批舉人。宣統元年(1909年),劉振玉又舉孝廉方正。劉振玉曾任項城百冢鋪師范學堂講師,精通風水術數,相傳曾參加過洋務運動,失敗后一度隱居白塔寺。后來,袁世凱族人在白塔寺修建袁家花園時,請劉振玉觀看風水。劉振玉在那里栽種了兩千余株柏樹,擺成九宮八卦的陣形,以護衛那一方水土。柏樹林建成后,人們很難走出柏林,因為一進入柏林就會迷路。
南北朝時期,平鄉諸坡還是項城谷水(今稱谷河)的發源地(大約北宋初期,谷水又向上游沿伸)。北魏酈道元《水經注》以水證地,對全國各地的水道、古跡、城市等進行了考證著錄,平鄉一帶的記載尤為詳細。《水經注·卷二十二·潁水》云:“(谷水)上承平鄉諸陂,東北徑南頓縣故城南,側城東注”,這與今平店鄉焦營坡、孫凹坡、前李坡各水經孫凹溝、譚姚溝等匯入清水河進入項城,然后在橫七溝村(今屬項城南頓)折向東北入南頓的河道完全吻合。平店南部牛王坡水也經牛網寺溝輾轉注入南頓谷河。乾隆九年署項城縣令韓儀《禁開滾河紀略》也云:“項之清興、平香等村有清、任、洪三河以瀉上游各坡之水,至洪七溝合流,由洪七溝橋東分二支,一由橋南轉東至唐溝嘴以入瀫河……”(見《項城縣志·卷之十·藝文志下》)也證實平店諸坡之水輾轉注入南頓谷河。宣統《項城縣志》輿圖顯示,平香(鄉)店諸水通過大烏溝(今稱清水河)、小烏溝(今稱孫凹溝)、倪洪溝(在平店之南,發源于倪廟倪家坡,今已不存)匯入清水河,東流入南頓谷河,也與《水經注》所載完全吻合。
《水經注》潁水篇又云“?水于樂嘉縣入潁,不至于頓”;“頓迫于陳而奔楚,自頓徙南,故曰南頓也。今其城在頓南三十余里”;“(博陽縣故)城在南頓縣北四十里,漢宣帝封邴吉為侯國,王莽更名樂嘉”,可證頓、南頓、樂嘉(博陽)三地明顯不是同一個地名,樂嘉(博陽)在南頓縣北四十里,頓在南頓縣北三十里。讀懂《水經注》,博陽不迷路。上世紀八十年代周口某學者考證頓國故城為博陽(樂嘉、樂家)故城,這不僅與《水經注》不符,也缺乏史料依據(舊志從未記載平店系博陽),1990年新編《商水縣志》所載“頓(北都),漢稱博陽”也系以訛傳訛。

如今,頓國故城遺址已被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它深埋于中原厚土之下,其上,是生生不息的村莊與隨風起伏的金色麥浪。它或許并非一個威震四方的強大傳奇,卻是一個曾經真實鮮活存在、在歷史浪潮中奮力掙扎、頑強呼吸過的古國縮影。它的沉默,勝過千言萬語,讓每一位駐足凝望者,都能在平原的微風中,聽見那段遙遠而堅韌的歷史回響。

#創作挑戰賽十一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