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是雪野最后的殘火

雪是子夜開始落的。起初只是些試探的碎片,后來便鋪天蓋地了。我站在窗前,看路燈暈黃的光里,雪片稠密得像時光的碎屑,一層層覆蓋白日留下的車轍、足跡,以及所有未說出口的話。世界正在被一場浩大的潔白篡改,而我心里那團不合時宜的火,卻越發明亮起來,燙得胸膛發疼。

你是在上一個冬天離開的。也是一個下雪的夜,你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那盞最老的路燈下,雪花立刻填沒了你腳印的凹痕,仿佛你從未來過。我本該松一口氣,像卸下一件浸透冰水的棉襖。可我沒有。那背影反而在我心里生了根,長出盤曲的藤蔓,纏住了記憶里所有關于你的瞬間。于是我知道,有些告別,并非結束,而是另一種更沉默、更固執的擁有。

心這東西,一旦交出,就成了別人的屬地。 縱使理智插滿“禁止入內”的木牌,情感卻在圍欄下掘出千百條地道。我嘲笑過飛蛾,笑它癡傻,為了光熱便葬身烈焰;可如今我守著心里這簇明知會焚盡自己的火,竟覺得它比任何穩妥的黑暗都更值得。這愛早已無關擁有,甚至無關回應。它成了一種存在的姿態,像懸崖盡頭一棵斜生的樹,明知腳下是虛空,卻把全部的氣力都用來向風的方向生長。這姿態本身,就是它全部的意義。

我開始在一些微不足道的細節里,收集與你相關的憑證。清晨咖啡館角落的位置,是你常坐的;書頁間偶然翻出的枯銀杏葉,脈絡里還住著去年秋天的陽光,那天你走在我的左邊;甚至某個突如其來的旋律,也能瞬間將我拉回你哼著不成調的歌的午后。這些碎片毫無用處,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未來,卻像古老巫術里的信物,讓我確信某種聯系尚未被斬斷。它們是我的琥珀,凍結著早已逝去的時間的氣味與溫度。真傻啊。可若沒有了這點癡傻,生命該是何等正確,又何等荒涼。

桌上的茶涼了。雪沒有停的意思,世界被簡化成黑白兩色,純粹得像一個巨大的謊言。而我的心,是這謊言里唯一不肯皈依的雜色,是這雪野上最后一星掙扎的殘火。它微弱,卻固執地亮著,對抗著天地間漫無邊際的、溫柔的覆蓋。

這大概就是人的全部尊嚴與悲哀了:明知走向的是一片溫柔的雪原,終將無聲掩埋所有痕跡,卻依然選擇在雪中燃盡。不是不懂雪的慈悲——它給予萬物平等的安眠與遺忘。只是我的火,還未準備好接受這份赦免。就讓它再燒一會兒吧,哪怕只為照亮這奔赴湮滅的、孤勇的旅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