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歸途是吾鄉

雪,這無根之水,自天際迷蒙灑落,抹平了溝壑,模糊了遠近,將天地簡化為一片蒼茫的素白。當世人或圍爐、或閉戶,將這寒冷視為阻隔時,卻總有人,整理行囊,踏入風雪,踏上的是一條名為“歸鄉”的漫漫長路。這“踏雪歸鄉”,在古人那里,遠非一次簡單的行程,而是一場浸透著風雪寒意與生命溫情的、極具精神重量的儀式。
歸途之始,常伴隨著一種被外界嚴寒所強化的、難以按捺的“內熱”。這內熱,名曰“羈情”。王維那首《雜詩》問得質樸:“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這看似不經意的探問,其背景往往是客居的孤寂,而最易勾動此情的,莫過于歲暮的嚴寒與飄雪。風雪交加,阻斷了音書,也放大了游子對故園溫情的想象。那風雪,仿佛成了所有阻隔與艱辛的具象,而歸心,便是刺破這重圍的箭。《世說新語》中王子猷雪夜訪戴的“乘興而行”,雖非歸鄉,但那被雪月清景所激發的、無法抑制的奔赴沖動,其心理動因與歸鄉者并無二致。只是歸鄉者的“興”,更沉郁,更堅韌,是一種扎根于血脈與記憶深處的召喚。啟程,意味著以肉身的“苦行”,去回應這份精神的“鄉愁”。

及至真正踏上雪路,那“行”的過程,便成了對身心與意志的雙重考驗。視線所及,唯余“萬徑人蹤滅”的曠野;耳中所聞,只有風雪呼嘯與自身踏雪的“吱嘎”聲響。這條路,是地理的,更是心路的。身體的寒冷、疲憊、孤獨,與心中那一團歸家的暖意,構成了持續的拉鋸。每一步,都仿佛在與整個寒冷的天地角力。然而,恰是這極致的“阻”,反襯出歸家之“愿”的迫切與可貴。明代徐渭有詩云:“一片銀沙照夕昏,馬蹄踏碎玉璜珣。”這“踏碎”二字,何其有力,那是對風雪阻途最直觀的克服。行程中的苦,被內化為一種莊嚴的付出——仿佛不經歷這風雪的洗禮,便不足以匹配故鄉的期待與自身的思念。這風雪途中的孤影,不僅是一個歸人,更像一個朝圣者,風雪是他必須穿越的、凈化的長廊。

然而,最動人心魄的,往往不是風餐露宿的悲壯,而是于風雪絕境中不期而遇的、那一星人間的暖色。這或許是途中山野人家敞開的一扇柴扉,一碗驅寒的熱湯;是荒村野店搖曳的一點燈火,一聲關切的詢問。唐代劉長卿逢雪投宿芙蓉山,得遇“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這“歸人”,可以是詩人自己,也可以是任何一位風雪夜中終于望見家門燈火的旅人。那一瞬間,跋涉的所有艱辛,仿佛都找到了意義。那一點燈火,一聲犬吠,在漫天風雪中,代表的不僅是遮蔽與溫暖,更是“家”這個概念最核心的意象——接納、等待與安寧。它讓旅人確認,自己并非漂泊于無盡的荒寒,在那風雪的盡頭,總有一份歸屬在默默守候。這短暫的溫暖邂逅,是歸途中的小小驛站,它以人性的微光,照亮了最寒冷的旅程,也預告了最終抵達的圓滿。
于是,當故鄉的輪廓終于在雪幕中隱隱浮現,那扇熟悉的門扉真正在眼前開啟時,所有的風雪仿佛瞬間靜止、消融。“歸”的完成,意味著一段漂泊的終結,一種身份的復歸。卸下行囊,抖落滿身雪花,圍坐在家中的爐火邊,屋外的風雪呼嘯,此刻才真正轉化為屋內安寧的背景音。這安寧,是歷經跋涉后的心安,是穿越茫茫后抵達的篤定。那一路的風雪,不再是阻隔,而成了歸家故事里最厚重、也最富戲劇性的篇章。它讓“家”的溫暖,有了可堪衡量的溫度;讓“歸”的意義,有了可堪觸摸的厚度。

今人返鄉,多乘鋼鐵之車,于溫暖密閉中瞬息千里,窗外風雪,不過是一晃而過的風景。便捷則便捷矣,卻少了那份用腳步丈量思念、用身軀感知歸途的深沉儀式感。古人那“踏雪歸鄉”的背影,連同風雪中的踽踽獨行、絕境逢燈時的悸動、望見家山時的熱淚,已然凝成一幅古典時代深情的剪影。它告訴我們,真正的抵達,有時需要一場風雪來鋪陳;而最深的溫暖,往往源自最冷的奔赴。那風雪歸途的盡頭,亮著的不僅是一盞燈,更是人世間亙古未變的、召喚游子的心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