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戲韻里的炊煙,是歲月釀的甜
文/豫劍
暮色漫過瓦房村的屋檐時,鑼鼓突然撞破了黃昏的靜。我站在新搭的戲臺下,看穿紅著綠的生旦凈丑踩碎光影,弦索一揚,竟有細密的暖意從記憶深處漫上來——原來有些聲音是刻在骨血里的,一響起,就能牽出七十年前的炊煙,牽出那些被派飯香浸透的舊時光。
那時候的戲臺總扎在曬谷場。櫞木樁子戳進泥土時,全村的呼吸都跟著發(fā)顫。土臺子用門板搭成,夜里掛兩盞夜壺燈,昏黃的光暈里浮著塵埃,倒像撒了把星星。戲班子一進村,大隊部的銅鈴就搖得急,隊長攥著花名冊挨家敲門:"張家明兒管飯,李家后兒接人。"家家戶戶的女人立刻扎進菜園,摘最嫩的黃瓜,拔帶露的蘿卜;男人蹲在墻根磨鐮刀,說是要去集上割肉——平日里過年才見葷腥,偏這時舍得割半斤五花,讓灶膛的火燃得比戲臺上的"急急風"還旺。
我總愛跟著父親去戲臺邊"迎角兒"。他舉著旱煙袋,眼瞅著演員卸妝,我便像條小尾巴,在人群里鉆來鉆去。最盼的是輪到我家管飯的日子。母親天不亮就起來發(fā)面,蒸籠的白汽漫上窗欞,把她的臉熏得紅撲撲;父親套上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煙鍋子明滅間,目光總往戲臺方向飄。等那幾個熟悉的身影走近,我早顛顛跑過去拽衣角:"大妮姐!煥姐!俺媽燉了肉!"
方桌上的菜總堆得像座小山。砂鍋里滾著蘿卜燉粉條,豆腐炕得兩面金黃,炒雞蛋泛著油綠,最金貴的是那碗紅燒肉,醬色的汁兒浸著肥瘦相間的肉塊,筷子一戳便顫巍巍的。卸了鳳冠的"東宮娘娘"大妮姐,此刻只是個穿粗布衫的鄰村姑娘,眼角還留著油彩的淡痕;扮"西宮"的煥姐解了水袖,和丈夫并排坐著,手肘碰著手肘,倒像自家兄嫂。我們這些孩子端著碗蹲墻角,聽他們說"昨兒在鄰村唱《卷席筒》,臺下老太太直抹淚",聽父母問"跑碼頭苦不苦",笑聲撞著灶膛的火星,把土坯房的頂棚都烘得暖融融的。
戲散了,演員們抹把嘴又上臺,水袖翻飛如蝶,將更濃的悲歡拋給臺下。散戲后大隊來收糧,派過飯的人家少交半升麥,沒輪上的多捧把薯干——那哪里是報酬?分明是全村湊出的心意,把對戲文的癡,對藝人的敬,都揉進了五谷里。
如今戲臺的燈光亮得晃眼,縣劇團的演員們有專門的餐車,保溫桶里裝著熱乎的飯菜??僧斘以谕叻看宓膽蚺_下聽見熟悉的曲胡聲,仍會恍惚看見當年的自己:扎著羊角辮,踮腳望著卸妝的"大妮姐",鼻尖沾著灶間飄來的肉香。原來有些溫暖從未走遠,它只是換了件衣裳——從前是家家戶戶的灶火,現(xiàn)在是村里的愛心企業(yè)家搭的后勤;從前是隊長挨家排的"派飯",現(xiàn)在是游子們在視頻里刷到的"好支書"。
留守的老人們瞇眼哼調時,皺紋里漾開的都是舊時光的倒影。抖音評論區(qū)里,外地的游子反復放大視頻:"看!那是村東頭老槐樹!""二牛家的孫子都這么大了!"他們找的哪里是戲?是記憶里蹲墻角啃饅頭的自己,是母親在灶前忙碌的背影,是全村人湊出的那股子熱乎勁兒——那是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鮮的滋味,是比任何劇本都動人的人間至情。
鑼鼓又密了些,弦索挑出一縷清亮的"咿呀"。我忽然懂了,這戲韻為何能穿透歲月。它不是簡單的唱念做打,是炊煙與戲文織就的網,網住了鄉(xiāng)村最本真的模樣:是困頓里也要把最好的捧出來的慷慨,是素昧平生卻親如一家的赤誠,是無論走多遠,回頭總能望見的、那盞為你留著的燈。
暮色漸深,戲臺下的喝彩聲漫成河。我望著臺上流轉的水袖,忽然想起母親當年蒸的那鍋白饅頭——熱氣騰騰的,像極了這片土地永遠溫熱的心跳。原來有些傳承不必刻意,它藏在每一聲"好"里,藏在每一次回望時濕潤的眼眶里,藏在瓦房村上空久久不散的戲韻里,釀成一壇越陳越香的酒,醉了歲月,暖了歸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