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小學二年級的教師,我的日子仿佛是在一方小小的園圃里耕耘。這里沒有四季分明的花開花落,有的,是四十多顆被稱作“孩子”的種子,各自懷揣著神秘的生長密碼,在我目光所及的土壤里,聆聽那細微到幾乎被忽略,卻又震撼人心種子破土的聲音。
那聲音,第一次清晰地傳入我耳中,是在一個平常的晨讀課。萌萌,一個安靜得如同角落里含羞草的女孩,總是習慣性地把自己縮得很小。她寫字工整,成績中上,卻幾乎從不舉手發言,即便被點到名,聲音也柔若纖細,仿佛生怕驚擾了空氣。
那天閱讀課,我們讀一首關于春天的小詩。我鼓勵孩子們“誰能把‘春風在草地上打滾’這一句,讀出那種調皮、歡快的感覺?”幾只小手自信地舉起。我微笑著請他們朗讀,我眼角的余光,瞥見了一個極其緩慢、微微顫抖著上升的“小白點”——是萌萌的手!
她低著頭,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但那手臂,卻固執地舉著,像一棵嫩芽,用盡全力頂開頭頂堅硬的土地。教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孩子都和我一樣,屏息凝神。我輕輕走到她身邊,用最柔軟的聲音說:“萌萌,老師看到你的勇氣了,我們都在等你帶來的春天?!彼酒饋?,臉漲得通紅,深吸了一口氣,用比平時稍大一點,但依舊帶著顫音的聲音讀道:“春風……在草地上……打滾?!逼婷畹氖?,恰恰是那一點點顫抖,讓這句詩仿佛真的變成了一個小心翼翼、試探著向前翻滾的春風,充滿了稚拙而真實的力量。
當她讀完,教室里沒有立刻響起掌聲,而是一片奇異的寂靜。緊接著,不知是誰帶頭,由衷地、熱烈地鼓起了掌。萌萌抬起頭,眼睛里閃爍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光,那是羞澀,是破土而出后,第一次沐浴陽光的驚喜與激動。
那一刻,我分明聽見了“咔嚓”一聲,如此清脆——那是一顆心靈的繭,正在碎裂,是一株名為“勇氣”的嫩芽,正迎向新生。
并非所有的破土之聲,都這般纖細。有些聲音,沉悶而有力,來自那些被貼上“調皮”標簽的種子。小瀚便是這樣一顆“種子”。批評和說教,如同過多的雨水,只會讓他更加“枝杈橫生”。直到那個下午的大掃除。分配任務時,我故意將擦拭最高那扇窗戶的“艱巨任務”交給了他。他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隨即挺起了小胸脯,像接受了一項光榮的任務。他搬來椅子,踮起腳,用洗得干干凈凈的抹布,一遍遍、極其認真地擦拭著玻璃的每一個角落。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流下,他毫不在意。結束后,他拉著我的衣角,指著那扇在夕陽下閃閃發光的窗戶,語氣里滿是驕傲:“老師,您看,我擦的,一點灰塵都沒有了!”
我望著他那張滿是汗水與灰跡卻洋溢著驕傲的臉,心中驀地一動:他用忙碌的身影,笨拙卻執拗的姿態,告訴我,生命的另一種勃發。那聲音,不像小溪那般清脆,而是帶著泥土的厚重,是他用行動撞開偏見之土的悶響。原來,每一顆種子都渴望著向上,只是他們破土的方式,各不相同。
在平凡日常里,我聆聽到的,不是一聲孤立的脆響,而是一片連綿不絕如雨后春筍的合唱。這聲音,不激烈,不張揚,卻構成了我教育生活中最宏大、最動人的聲樂。
它讓我堅信,成長,就藏在這些看似平淡無奇的日子里,發生在每一個被尊重、被理解、被點燃的瞬間?!駨堣ぃㄏ商倚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