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11月13日,美國海軍“杰拉爾德·R·福特”號航母打擊群在加勒比海進行行動 圖/視覺中國
自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以來美洲最緊張的軍事對峙正在上演。美軍以“禁毒”為名,集結三十多年來最大規模的艦隊,兵臨委內瑞拉;馬杜羅則動員20萬部隊,誓言抵抗到底。
這場看似突然的危機,實則是歷史積怨和地緣博弈的總爆發。從查韋斯時代石油國有化挑戰美國利益,到美國支持政變、資助反對派,兩國的對抗已持續二十余年。究其根源,美國無法容忍其“后院”出現一個想要獨立自主的政權。近期國內外的一系列因素,也進一步促使美國加強對委內瑞拉的干預。
拉開陣仗的美國不大可能空著手回家,在一線堅挺多年對抗美國壓制的委內瑞拉,也正迎來一次決定未來命運的大考。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特約撰稿 魏博偉
編輯 / 李屾淼 lishenmiao1989@126.com
2025年11月16日,美國最大航母“杰拉爾德·R·福特”號領銜的航母打擊群已進入加勒比海,與已部署在此的美軍“硫磺島”號兩棲戒備群和艦載海軍陸戰隊遠征部隊等會合,共同組成“南方之矛”聯合特遣部隊。按照美方的說法,目前美在加勒比海的軍事部署已達三十多年來最大規模。
與此同時,委內瑞拉總統馬杜羅宣布進行“全國防御準備”,并動員了近20萬部隊在全國范圍內部署,以應對美方在加勒比海的軍事威脅。在11月25日首都加拉加斯的大型集會上,馬杜羅演講表示將抵抗到底:“在這個決定性的時刻,為了共和國的存亡,任何人都沒有理由失敗,沒有任何借口。”
2025年9月初,美國以打擊“毒品恐怖主義”為由,開始在委內瑞拉附近的加勒比海域進行軍事部署。美軍擊沉了多艘其指認的“販毒船”,造成人員傷亡。局勢愈演愈烈,已有引燃戰火之勢。
這場以“禁毒”之名掀起、自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以來美洲最緊張的軍事對峙,并非偶然的沖突博弈,而是根植于歷史積怨、地緣利益和美國國內政治生態的復雜矛盾的總爆發。
加勒比海只準有一個話事人
1999年,前陸軍中校烏戈·查韋斯上臺,執掌委內瑞拉的政權,開啟了該國與美國關系的轉折期。
依托國際油價上漲的紅利,查韋斯一反過去長期實行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模式,轉而推行“21世紀的社會主義”。2001年,查韋斯頒布《石油法》,明確將外資石油公司的持股比例限制在49%以下,要求埃克森美孚、雪佛龍等美國石油巨頭,將核心開采業務移交委內瑞拉國家石油公司(PDVSA)。
這一舉措直接沖擊了美國能源資本在拉美的核心利益,美國商會隨即聯合國務院對委內瑞拉施壓,威脅實施經濟制裁。
2007年,查韋斯進一步推動石油產業全面國有化,收回22家外資石油公司的開采權,美國則通過限制技術輸出、阻撓委石油出口融資等方式進行報復,導致委內瑞拉國家石油公司短期內面臨設備更新和產能提升的困境。
政治層面的對抗,最典型的是2002年的委內瑞拉未遂政變。當年4月11日,委內瑞拉反對派聯合部分軍人發動政變,非法扣押查韋斯并宣布其“辭職”,美國政府在政變發生數小時內便公開表示“期待委內瑞拉開啟民主新篇章”,變相承認政變上臺的政權。然而,由于大量民眾與忠于查韋斯的軍方力量迅速反擊,政變在48小時內宣告失敗。事后披露的證據顯示,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NED)在政變前曾向反對派提供數百萬美元的資助,這一事件成為美委關系轉向對抗的標志性節點。

▲2025年9月20日,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市民參加軍事培訓。委內瑞拉當天啟動“軍營走向人民”計劃,將武裝部隊人員派往全國5300多個社區,開展武器操作等培訓工作 圖/新華社
外交和意識形態的對立則呈現常態化升級態勢。查韋斯公開將時任美國總統布什稱為“魔鬼”,在聯合國大會等國際場合多次抨擊美國的霸權主義政策。2008年9月,為支持玻利維亞總統莫拉萊斯驅逐美國大使的行動,查韋斯以“美國試圖策劃顛覆活動”為由,限令美國駐委大使72小時內離境,并同步召回委內瑞拉駐美大使,宣稱“只有美國換政府,兩國大使級外交關系才可能恢復”。
與此同時,查韋斯積極構建區域反美聯盟,2004年推動成立美洲玻利瓦爾聯盟,聯合古巴、玻利維亞等國抵制美國主導的美洲自由貿易區(FTAA)。正如美國外交關系委員會的研究所指出的那樣,查韋斯試圖利用資源優勢挑戰美國主導的區域秩序。
美國不會允許這種局面繼續發展,因而對查韋斯政權采取了內外兼施的遏制手段。除經濟制裁外,美國不斷對委內瑞拉進行政治滲透,制造社會動蕩——2002年政變失敗后,美國持續資助反對派,并于2003年促成國家石油公司的員工大罷工,導致委內瑞拉石油產量銳減80%,經濟遭受重創。
據統計,2001至2013年間,美國通過民主基金會和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向委內瑞拉反對派提供了累計超過5000萬美元的資金,直接用于策劃抗議活動和政治宣傳。
查韋斯則以強化內部凝聚力作為回應,除創立并不斷擴建忠于自己且獨立于軍隊系統的玻利瓦爾民兵團外,還通過石油紅利推行普惠民生政策,鞏固支持自己的基礎,形成“美國施壓—查韋斯強化權威—美國進一步施壓”的惡性循環。
2013年,查韋斯因癌癥去世,繼任者馬杜羅面臨的局面更為嚴峻:全球油價暴跌導致依賴石油出口的委內瑞拉經濟崩潰,惡性通脹、食品短缺和藥品危機接踵而至。委內瑞拉政權在內外壓力下越發脆弱,馬杜羅政府的政策也顯得越發緊繃,這也為美國介入提供了現實的借口。美國以“侵害人權、打壓異見”為由,自2014年起持續對馬杜羅政府采取制裁與孤立政策。

▲美國國務院對馬杜羅的懸賞通告 圖/US State Department
當美國重回“后院”
馬杜羅在2018年連任后,美國與委內瑞拉的關系進一步惡化。包括美國、澳大利亞在內的數十個西方陣營國家,以“違反選舉誠信標準”為由拒絕承認選舉結果。加拿大和英國的學者運營的跨國選舉誠信項目,更直指此次選舉存在“禁止反對派候選人參選”的嚴重瑕疵。
當時美國的特朗普政府也稱其連任是一場“騙局”,時任美國副總統邁克·彭斯在一份聲明中表示“這一虛假進程的非法結果,是對委內瑞拉引以為傲的民主傳統的又一次打擊……美國不會袖手旁觀,任由委內瑞拉崩潰,任由其勇敢的人民繼續遭受苦難”。此后,特朗普政府以“人道主義危機”為名,對委內瑞拉石油產業實施全面制裁,凍結相關資產并禁止金融交易。
2019年,委內瑞拉反對派領袖胡安·瓜伊多自封“臨時總統”,特朗普政府迅速對其給予外交承認,并斷絕對馬杜羅政府的外交承認。瓜伊多于2020年曾呼吁委內瑞拉軍方推翻馬杜羅政權,但因軍方效忠馬杜羅而失敗。
2025年下半年以來,雙方沖突從外交孤立和經濟制裁全面升級為軍事對峙,局勢在12月初仍持續緊繃。
從2019年扶植瓜伊多失敗,到2025年以“反毒反恐”為名發動軍事打擊,在近六年的時間里,美國與委內瑞拉的關系一度呈緩和的態勢。2022年,俄烏戰爭造成國際油氣價格高漲,美國隨后解除過一部分對委內瑞拉的制裁,尤其是能源外貿領域。
不難看出,美國對委內瑞拉的敵對態度始終沒有改變,只是干預的程度和邏輯,會不斷圍繞自身的核心利益進行動態調整。特朗普政府第二次上臺后美國對委內瑞拉的一系列動作,則清晰呈現出四個維度的戰略考量。
一是毒品問題。毒品問題已經成為特朗普政府撬動內外輿論的主要抓手之一,在2024年的大選中,特朗普就將打擊毒品進口作為關鍵的政治主張,承諾阻止芬太尼等成癮藥物的非法流入。
2025年3月,特朗普率先將起源于委內瑞拉的犯罪組織“阿拉瓜列車”列為外國恐怖組織,隨后以“毒品恐怖主義”的罪名,懸賞5000萬美元通緝馬杜羅。9月以來,美方在加勒比海和太平洋海域發動了16次針對“販毒船只”的打擊,多次擊沉或炸毀被指為“販毒船只”的目標。美國國防部部長赫格塞斯更將相關組織比作“西半球的基地組織”,聲稱美軍有權“像追捕基地組織一樣消滅他們”。
然而,這一恐怖主義敘事爭議很大,聯合國人權事務高級專員福爾克爾·蒂爾克及多個國際人權組織、多國政府已公開譴責這些打擊為“法外處決”。在尚未具備足夠公開、可靠、可獨立核查的事實依據的前提下,將美軍近期的一系列擊沉船只、擊殺所謂“毒販”的軍事行動稱為遏制芬太尼或可卡因輸入的正當反毒戰爭,實在站不住腳。相反,這更像是一種以“毒品”為名的政治軍事干預。
二是移民問題。特朗普多次公開指責馬杜羅政府“釋放囚犯涌入美國”,將委內瑞拉移民與美國犯罪率上升、社會福利擠占等矛盾掛鉤,實現國內政治動員與外交施壓的雙重目標。
2025年11月下旬,美方以“空域關閉”為由單方面暫停移民遣返航班,刻意制造移民問題的緊張感,引發國內對“邊境失控”的討論。而12月初恢復遣返航班的舉措,則更凸顯其政治工具的屬性。在委內瑞拉政府“返回祖國計劃”的框架下,美方主動請求恢復航班,在12月3日讓首批266名移民順利返委,至此,委內瑞拉“回歸祖國計劃”已迎接18354名同胞返回國內。
這種“先制造危機再展示解決能力”的操作,本質上是特朗普政府將移民議題轉化為政治表演:暫停航班時渲染“外部威脅”,恢復航班后則塑造“有效管控邊境”的形象。特朗普政府則一直正確。

▲2025年11月30日,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市民從觀景點眺望城市天際線 圖/圖:視覺中國
三是地緣政治格局問題。馬杜羅政府與俄羅斯、中國、伊朗的合作持續深化——俄羅斯在委設有軍事合作項目,中國是其重要的投資伙伴,伊朗則提供技術支持,這種多元合作模式被美國視為“敵對勢力滲透美洲腹地”的信號。
在美國新近發布的2025年《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特朗普政府對冷戰后的美國外交政策進行了大幅調整,不再堅持“美國對全球的永久主導”,而是主張“門羅主義的特朗普推論”。美國有意減少在歐洲、中東等地區的資源投入,將經營重心轉向美洲為主的傳統大后方,通過打擊販毒集團、阻止“外國敵對勢力”控制如巴拿馬運河這樣的關鍵資產,以及與政治掛鉤的援助和貿易,來強化對拉美國家的影響。
此外,就武力威脅發生的關鍵事件節點而言,隨著巴以沖突結束、中美關系短期緩和、美國逐漸退出俄烏戰爭,它可以較為得心應手地對委內瑞拉采取強硬政策。
總之,美國試圖通過軍事威懾迫使馬杜羅政權妥協,進而切斷其與俄羅斯、伊朗等第三方戰略伙伴的聯系,確保加勒比海這一“美國后院”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四是國內選舉問題。特朗普政府對委姿態強硬的背后,始終潛藏著濃厚的國內選舉考量。
蓋洛普2025年10月的民調顯示,特朗普的支持率僅為41%,反對率高達54%,在弗吉尼亞、新澤西等關鍵州的地方選舉中共和黨表現疲軟,MAGA陣營內部也出現明顯的分化。在經濟復蘇乏力、民生議題爭議不斷的情況下,塑造“外部敵人”并展示強硬立場,也是凝聚選民共識、重塑政治資本的常用政治手段。
特朗普政府精準地將委內瑞拉問題與“打擊販毒”“保護邊境”“維護國家安全”等保守派的核心訴求綁定,通過B-52轟炸機抵近演示、航母戰斗群集結、F-18戰機進入領空等極具視覺沖擊力的行動,塑造自身“果斷、強硬”的領袖形象,同時借機強化MAGA選民的“美國優先”認同。
委內瑞拉還有路線自由嗎?
當前美委軍事對峙的僵局并非不可破,但突破方向卻充滿未知,其未來走向大致可呈現兩種核心可能性,而這兩種可能性的最終落地,均取決于美委雙方的戰略抉擇和國際社會的介入程度。
第一種路徑是“軟著陸”方案,其核心并非政權的強制更替,而是通過漸進式權力再平衡,推動委內瑞拉政治和經濟秩序的有限重構。從現實條件來看,這一路徑走通的前提在于區域性力量對“可控穩定”這一最低共識的默許,以及多邊機制的持續介入。
截至2025年12月7日,天主教羅馬教皇利奧十四世已公開呼吁特朗普政府放棄武力顛覆計劃,轉而通過對話解決分歧;中國、巴西、墨西哥等國也持續發揮斡旋作用,積極推動美委雙方啟動官方對話渠道。
在這樣的外部共識框架下,馬杜羅政府的政策調整將成為破局的核心變量。若其選擇有限度開放政治空間,在經濟領域持續推進市場化改革,在外交領域回應美國在美洲區域合作中的部分關切,這種漸進式調整便有可能瓦解美國對其持續制裁的外交借口和真實動機。對馬杜羅政府而言,這種路徑絕非理想選擇,但在強對抗引發的軍事沖突與政權崩潰導致的全面動蕩之間,無疑是一條代價最小的現實路線,也符合區域大國對“避免地緣動蕩”的共同期待。
與“軟著陸”相對的是“硬突破”的風險,當前美軍在加勒比海的密集軍事部署和打擊行動,已使這一風險顯著攀升。若美軍將有限的軍事行動升級為對委內瑞拉本土的打擊,或通過秘密行動成功促使委國內部軍政分裂和社會動蕩,馬杜羅政權將直面生存危機。
在這種情景下,美國極有可能通過軍事威懾配合反對派力量實現政權更迭,而新上臺的親美政權大概率會迅速開放石油產業,切斷與俄羅斯、伊朗等國的合作紐帶,以迎合美國的戰略需求。
但政權更迭無法根治委內瑞拉的結構性困境——聯合國數據顯示,自2014年以來已有700萬委內瑞拉人逃到海外,2025年國內通脹率預計將突破500%,貧困和營養不良問題已滲透至社會各個階層,這些根深蒂固的危機不會隨政權更迭而自然消解。
來自多家國際智庫的警告并非危言聳聽:權力真空極易引發各派勢力的爭奪混戰,使委內瑞拉陷入“第二個伊拉克”這樣的長期動蕩,而這種動蕩又將反向沖擊加勒比海區域的安全,以及美國本土的邊境穩定,形成“干預—動蕩—反噬”的惡性循環。
美國與委內瑞拉對峙的本質,是21世紀拉美“主權革命敘事”與美國“門羅主義敘事”、MAGA敘事的碰撞。當年美國基于“洗衣粉式”的借口入侵伊拉克的一幕,或許將在委內瑞拉身上再次重演。馬杜羅政府堅守的“反美主權”,與特朗普政府推行的“區域霸權”,在加勒比海形成尖銳對立。加勒比海的軍事陰云何時消散,不僅取決于美委雙方的理性抉擇,更取決于國際社會能否構建包容多元的區域秩序。
從文明演進和國際關系的道義維度審視,一國命運成為大國博弈的籌碼和犧牲品,本身就是對主權平等原則的公然背離。委內瑞拉危機暴露了現行國際秩序在道義層面的嚴峻挑戰:倘若國際體系的規則淪為強權政治和大國博弈,現行的國際秩序是否仍具維系的價值?在后單極世界中,小國是否仍有“路線自由”?

▲2025年12月2日,在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的玻利瓦爾大街,委內瑞拉前總統查韋斯(左)和委內瑞拉民族英雄、南美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的肖像海報懸掛在顯著位置 圖/新華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