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剔銀燈·與歐陽公席上分題》看范仲淹的曠達與清醒
文/遠方
引言：一盞剔銀燈，一席千古談
北宋的酒筵之上，剔銀燈的光暈柔和地灑在案頭，酒香與墨香交織氤氳。范仲淹與歐陽修對坐宴飲，觥籌交錯間，一首《剔銀燈·與歐陽公席上分題》應運而生。不同于《岳陽樓記》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家國豪情，這首詞褪去了廟堂之高的肅穆，以戲謔之筆評說三國英雄，在醉意朦朧中抒發對人生的哲思。字里行間，既有對群雄逐鹿的冷眼旁觀，亦有對浮名虛利的淡然超脫，讓我們得以窺見這位北宋名臣鐵血丹心之外，藏著的那份通透與曠達。
一、三國逐鹿：機關算盡，不過三分天地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孫權、劉備。”開篇一句，便將讀者的思緒拉進了刀光劍影的三國亂世。一盞孤燈下，范仲淹翻閱《三國志》，合卷之后，嘴角泛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這笑，不是嘲諷，亦非鄙夷，而是歷經世事沉浮后的通透了然。曹操雄才大略，挾天子以令諸侯，麾下謀士如云、猛將如雨，一生南征北戰，志在統一天下；孫權承父兄基業，坐鎮江東，憑借長江天險，與曹魏、蜀漢鼎足而立，盡顯江東豪杰的沉穩睿智；劉備白手起家，以仁德為旗，聚攏關羽、張飛、諸葛亮等一眾賢才，顛沛流離半生，終得益州之地，建立蜀漢政權。
在世人眼中，這三人皆是叱咤風云的英雄人物，他們的一生波瀾壯闊，書寫了三國歷史的濃墨重彩。可在范仲淹看來，“用盡機關，徒勞心力，只得三分天地”。曹操機關算盡，離間諸侯、鏟除異己，到頭來未能完成一統山河的夙愿，臨終之際，不過是曹魏江山的奠基者；孫權苦心經營，周旋于魏蜀之間，雖保江東數十年安穩，卻終究難逃后世更迭的命運；劉備以興復漢室為己任，鞠躬盡瘁，卻在夷陵之戰后元氣大傷，病逝白帝城，留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千古遺憾。
他們窮盡一生心力，在亂世中角逐博弈，用盡權謀與智慧，最終也不過是瓜分了天下，形成三足鼎立的格局。這“三分天地”，是他們畢生奮斗的成果，卻也是對其“徒勞心力”的最好注解。范仲淹以史家的眼光審視歷史，以文人的筆觸消解英雄的光環，在他眼中，再轟轟烈烈的霸業，終究抵不過時間的淘洗。那些金戈鐵馬的傳奇，那些爾虞我詐的謀略，在歷史的長河中，不過是過眼云煙。
二、劉伶一醉：醉里忘憂，勝卻人間無數
“屈指細尋思，爭如共、劉伶一醉。”詞的上闋末句，筆鋒陡然一轉，從三國群雄的逐鹿之爭，轉向了魏晉名士的醉鄉之樂。劉伶，“竹林七賢”之一，以嗜酒聞名于世。他常乘鹿車，攜一壺酒，命仆人扛著鋤頭跟隨，言稱“死便埋我”。其放浪形骸的背后，是對魏晉時期黑暗政局的無聲反抗，是對精神自由的執著追求。
范仲淹在細思三國英雄的功過得失后，發出了“爭如共劉伶一醉”的感慨。這并非是消極避世的頹唐之語，而是歷經宦海沉浮后的頓悟。他一生仕途坎坷，曾因直言敢諫屢遭貶謫，從繁華京都到偏遠州縣，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他見過官場的爾虞我詐，嘗過人生的酸甜苦辣。年少時，他心懷天下，立志“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為官后，他鞠躬盡瘁，推行新政，只為百姓安居樂業、國家長治久安。可現實的骨感，往往讓理想的豐滿顯得蒼白無力。新政的推行阻力重重，最終以失敗告終，這讓他深刻體會到，個人的力量在龐大的體制面前，是何其渺小。
三國英雄用盡機關，到頭來不過是三分天下；自己一生奔波，卻也未能實現心中的抱負。既然如此，何不學劉伶，一壺美酒入懷，醉里忘卻世間煩惱。在醉鄉之中，沒有官場的傾軋，沒有名利的牽絆，沒有家國的憂愁，唯有酒意帶來的酣暢淋漓與精神自由。這一醉，醉的是對現實的無奈，醉的是對自由的向往，醉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曠達。范仲淹的“醉”，不是沉溺，而是一種超脫，是在看透世事之后，依然選擇以豁達的心態面對人生的風雨。
三、人生百歲：浮名牽系，終成白發催逼
詞的下闋，范仲淹將目光從歷史拉回現實，以更直白的筆觸，道盡人生的短促與浮名的虛妄。“人世都無百歲。少癡騃、老成尫悴。”人生在世，不過短短數十載，百歲高齡者，寥寥無幾。少年時，懵懂無知，天真爛漫，對世界充滿好奇，卻也不知世事艱難；待到年老，歷經歲月的風霜洗禮，身體日漸衰頹，容顏憔悴，步履蹣跚。人生的兩端，皆是身不由己的無奈。
“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系。”唯有中間那短短數十年的青壯年時光，才是人生中最寶貴、最有活力的階段。可世人偏偏不懂得珍惜，為了功名利祿，為了榮華富貴，將這大好年華消耗在無盡的追逐之中。“浮名”二字，道破了世人的執念。多少人為了科舉功名，寒窗苦讀數十載，皓首窮經；多少人為了官場升遷，趨炎附勢，阿諛奉承；多少人為了財富積累，機關算盡，不擇手段。他們將浮名視為畢生追求的目標，將榮華視為人生的終極意義，卻在追逐的過程中，迷失了自我，辜負了歲月。
范仲淹對此有著清醒的認知。他也曾是科舉路上的追夢人，也曾在官場上步步前行，可他從未被浮名所裹挾。他在《岳陽樓記》中寫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正是這種人生態度的寫照。他深知，浮名如過眼云煙，榮華如鏡花水月，縱使身居一品高位，縱使家財萬貫，也抵擋不住時光的流逝，也躲不過白發的催逼。“一品與千金，問白發、如何回避。”一句反問，振聾發聵，道盡了人生的真諦。再高的官位，再多的財富，在歲月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當白發爬上鬢角，當生命走向盡頭，那些曾經引以為傲的浮名與財富，又能帶走分毫？
四、詞外風骨：心懷天下，亦存醉里乾坤
有人或許會問，范仲淹一生以天下為己任，為何會寫出這般看似消極避世的詞句？其實，這首《剔銀燈》，并非是范仲淹放棄理想的宣言，而是他在高壓的仕途生涯中，難得的一次精神放松，是他內心深處曠達情懷的自然流露。
縱觀范仲淹的一生，始終踐行著“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誓言。他在泰州任上，主持修筑捍海堰，抵御海潮侵襲，保護了沿海百姓的生命財產安全；他在西北戍邊，改革兵制，嚴明軍紀，成功抵御了西夏的入侵，被西夏人尊稱為“龍圖老子”；他主持慶歷新政，試圖革除北宋積弊，雖最終失敗，卻為后世的改革奠定了基礎。他的一生，是為國為民的一生，是鞠躬盡瘁的一生。
可他終究是血肉之軀，也有疲憊的時候，也有迷茫的時刻。在與歐陽修的宴飲之中，他暫時放下了家國重擔，以詞為媒，抒發內心的感慨。他笑曹操、孫權、劉備機關算盡，實則是在警醒自己，不要被權力與功名所迷惑；他羨劉伶一醉忘憂，實則是在尋求精神的慰藉，為自己緊繃的神經松綁。這首詞，就像是范仲淹的一面鏡子，映照出他鐵血丹心之外的柔情與通透。他既能心懷天下，負重前行，也能醉里忘憂，笑看風云。
結語：千年詞韻，照亮當下人生
千年之后，再讀《剔銀燈·與歐陽公席上分題》，依舊能感受到范仲淹那份穿越時空的曠達與清醒。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我們何嘗不是被各種“浮名”所牽系？為了升職加薪，熬夜加班，透支身體；為了追逐潮流，盲目攀比，焦慮不安；為了所謂的“成功”，疲于奔命，忘了初心。
范仲淹的詞，如同一劑清醒劑，提醒著我們：人生短暫，浮名虛妄。與其在無盡的追逐中迷失自我，不如學會放慢腳步，珍惜當下的美好。閑暇之時，泡一壺清茶，讀一本好書，享片刻寧靜；疲憊之際，邀三五好友，飲一杯美酒，訴心中衷腸。
當然，這并非是讓我們放棄奮斗，而是讓我們在奮斗的路上，保持一份清醒與豁達。既要心懷夢想，勇往直前，也要懂得適時放下，享受生活。正如范仲淹那般，既能“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亦能“共劉伶一醉”，在家國天下與醉里乾坤之間，尋得一份屬于自己的平衡。
一盞剔銀燈，照亮了北宋的酒筵，也照亮了千年后的我們。詞韻悠悠，千古流傳，其中的人生智慧，值得我們用一生去品味。
醉里乾坤大，浮名身后輕
2025-12-12 19:53來源：大學教育探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