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新暢想
楊海軍
從前讀“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總為玉門勾勒出一幅黃沙漫天的畫面:戈壁無垠,風卷砂石,天地間只有幾叢駱駝刺倔強挺立,那份荒涼濃得化不開,糊在想象里,揮之不去。
直到近年因工作常走河西走廊,才得以親見玉門真容。記得第一次駐足,是深秋傍晚,車子在312國道拋錨,我拖著行李箱沿公路前行。風雖大,卻裹挾著疏勒河水汽的微潤,并非想象中那般干裂嘶吼。暮色四合時,一股羊肉的濃香飄來,混著孜然、花椒與草木的氣息,暖烘烘勾出胃里的饞蟲。
循著香氣,我找到一家亮著昏黃燈光的小店。店主是位五十來歲的漢子,臉膛黑紅,正用鐵釬串著羊肉。炭火噼啪作響,油星滴落,騰起焦香的煙霧。“來啦?”他抬頭招呼,像遇見老熟人,“外地來的?嘗嘗咱玉門的羊,喝祁連雪水、吃戈壁堿草長大的,不膻。”
那一晚,我坐在油膩的小方桌旁,就著手抓羊肉與一碗揪片子,聽隔壁桌老石油工人用帶著方言的西北話,講“老一井”噴油的故事。他們說,那天工人們抱著原油又哭又笑,有人喊著“咱們中國也有油了”,有人把油抹在臉上,在戈壁灘上奔跑歡呼。燈光與煙霧中,那些皺紋里嵌著油污的臉龐,竟透著雕塑般的堅毅。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從前讀的詩,怕是讀窄了。
后來因項目,我在玉門斷斷續續住了些時日,聯系上在此安家的老同學,閑暇時便結伴探尋這片土地的脈絡。一個周末,老同學帶我去看老君廟。那并非巍峨的廟宇,只是戈壁灘上一處略顯破舊的院落。廟旁立著“老一井”的紀念碑,一臺鐵質采油樹(俗稱“磕頭機”)仍在緩緩起伏,像忠誠的老兵,固執地履行著使命。“吱嘎——吱嘎——”的聲響沉悶而規律,在空曠的戈壁上悠悠回蕩。
“聽當地老人說,當年打這口井,真是要啥沒啥。”老同學遞給我一支煙,自己卻不點,只夾在指間,“鉆機拆了運過來再組裝,零件都不全。沒有吊車,幾十噸的套管全靠人拉肩扛。冬天零下二三十度,井臺上冰溜子一尺多長,工人們手上裂滿口子,用膠布纏纏就接著干。噴油那天,老人說他正端著飯盒吃飯,忽然聽見地下轟隆作響,黑油柱直沖云天。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是誰先哭出聲,接著整個井場都哭成一片。那不是難過,是憋屈太久,終于得以宣泄。”
他頓了頓,指著遠處仍在作業的“磕頭機”:“你看它們,像不像在磕頭?老一輩說,這是給大地磕頭,謝它賜予石油;也是給歷史磕頭,銘記那段苦日子。如今產油量少了,但它們不能停,這是玉門的根,是玉門的魂。”
“凡有石油處,皆有玉門人。”這句話我聽過許多次,卻在玉門“鐵人”王進喜紀念館里,才真正觸摸到它的分量。看著那些模糊的老照片、磨得發亮的工具、補丁摞補丁的棉工服,照片上的年輕人眼神明亮灼人,背景雖是蒼涼戈壁,他們卻笑得像擁有了全世界。他們從這片土地走出去,把“寧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的拼勁,種在了大慶、勝利、克拉瑪依,種在了中國每一片需要石油的土地上。
那天傍晚,我和老同學爬上礦區后的小土坡。夕陽為祁連山雪峰鍍上金邊,腳下是老礦區赭紅色的土層,一排排“磕頭機”靜靜佇立。風聲里,仿佛能聽見幾十年前鼎沸的人聲、機器的轟鳴與噴油時的歡呼。這片沉默的土地,早已把一切刻進了骨子里。
如果說老城是玉門的往事,那么疏勒河對岸的新城與工業園區,就是玉門正在書寫的當下。第一次走進新材料產業園,我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湛藍天空下,廠房連綿,銀光閃閃的管道縱橫交錯。巨大的塔吊如鋼鐵巨人般緩緩轉動,卡車穿梭不息,焊花四處飛濺,空氣里滿是蓬勃的生機。這與幾公里外老礦區的沉靜,儼然是兩個世界。
介紹的小劉是“油三代”,爺爺打油,父親煉油,他大學學了化工,畢業后毅然回到玉門。“我們的化工產業鏈越拉越長了。”他指著沙盤,語速飛快,“以前只出原油和初級煉品,現在不一樣了,從原油到乙烯、丙烯,再到工程塑料、高性能纖維、特種橡膠……我們要把每一滴油都‘吃干榨盡’,讓它身價翻上幾番。”
他帶我們走進中央控制室,一整面墻的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據與曲線不斷跳動,幾個年輕人正聚精會神地操作。“這些都是咱本地的孩子,大學畢業后都回來了。”小劉語氣里滿是自豪,“以前總說留不住年輕人,現在產業多了,機會多了,大家的根也就扎住了。”
風,是玉門古老的“特產”。過去,它是“春風不度”的元兇,是百姓心頭的愁緒;如今,它成了備受青睞的資源。驅車駛出城區,往戈壁深處而去,景象愈發壯觀:成千上萬的白色風車矗立在天地間,巨大的葉片緩慢而有力地轉動,發出低沉的呼嘯,像大地平穩的呼吸。風車腳下,是一片片深藍色的光伏板,在陽光下反射著幽光,默默將亙古的陽光轉化為源源不斷的電流。
“這里風能、光能資源得天獨厚,被稱為‘世界風口’。”同行的能源局老李介紹,“現在我們不光發電,還在搞‘綠電’制氫、儲能項目,要把這‘風光’資源,真正打造成玉門的王牌。”
站在觀景臺上極目遠眺,風車矩陣整齊列隊,光伏板如藍色海洋般鋪展,一直延伸到祁連山腳下。古老的風,吹過千年戈壁,如今正推動現代文明的齒輪;亙古的太陽,照耀著蒼茫荒原,如今正點亮萬家燈火。時光仿佛在此壓縮、折疊,過去與未來,在風的流轉與光的照耀下,達成了壯闊的和解。
玉門的變化,不止在宏大的工業與能源版圖,更藏在尋常巷陌的市井煙火里。我住的賓館附近有個小公園,每天清晨,總有老人在此晨練、吊嗓、下棋。其中一位穿著舊工裝的周大爺,是退休石油工人,熟絡后便常與我閑聊。
“以前啊,玉門就是個大礦區。”周大爺比劃著,“除了油田設施,就是一片片‘干打壘’土坯房,風沙大,樹也少,到處灰撲撲的。買東西、看病都麻煩,年輕人一有機會就想往外走。”
“現在呢?”我問。
周大爺笑了,皺紋舒展開來:“你看這公園,樹綠花紅,多好看。街道寬了,樓房新了,總算有個‘城’的樣子了。學校、醫院的條件也好了,我孫子就在新城上學,塑膠操場、電腦教室,以前想都不敢想。”他指著遠處隱約可見的祁連山,“日子穩當了,心就定了。戈壁還是那個戈壁,但人活在這里,有靠頭,有盼頭。”
菜市場最能感受一座城市的“地氣”。玉門的羊肉自是一絕,鎖陽、枸杞、蓯蓉等戈壁特產也琳瑯滿目。一位賣枸杞的大姐告訴我,她家種了十幾畝枸杞,不用自己跑銷路,合作社統一收購、加工、包裝成精品禮盒,通過電商賣到全國各地。“價格上去了,活兒反倒沒以前累。”她的臉上,滿是知足的笑容。
我還特意去了一趟政務服務中心。大廳明亮整潔,窗口雖多,卻不見排長隊的景象。咨詢臺的工作人員耐心細致,聽說我想了解投資環境,直接引我到“一件事一次辦”服務區。一個小伙子接待了我,遞上資料清單,講解流程清晰明了。“我們講究效率,能網上辦的絕不跑腿,必須來的也盡量讓大家只跑一次。”他眼神真誠,沒有半點敷衍。墻上“鐵人精神,服務先鋒”的標語,在這里不是口號,而是實實在在的行動準則。
這種作風,正是“鐵人精神”在新時代的注腳。從前是“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打破自然與技術的封鎖;如今是“沒有梗阻,疏通環節馬上辦”,破除效率與觀念的壁壘。那股不服輸、敢爭先、重實干的勁頭,穿越時空,依然在這片土地上蓬勃跳動。
離開玉門前,我又去了一次老礦區。黃昏時分,夕陽將戈壁染成溫暖的橘紅色,“磕頭機”的剪影在天幕下顯得安靜而莊嚴。遠處,新城的燈火星星點點亮起。風依舊吹拂,卻沒有了古詩里的凜冽與哀怨,只帶著晚秋的清爽,以及田野里即將豐收的谷物清香。
我忽然想起初到玉門那晚,羊肉店老板的話。他一邊翻動烤架上的肉串,一邊用濃重的口音說:“咱玉門啊,就像戈壁灘上的紅柳,看著干巴不起眼,根卻扎得深。有水能活,沒水能熬,給點陽光就躥新枝。地下有油是福氣,風大日頭毒,換個想法也是寶貝。人活一輩子,拼的就是心氣兒。心氣兒不倒,再荒的地,也能長出好光景。”
站在歷史與現實的交界處,耳邊仿佛響起多重聲音:古老羌笛的嗚咽,老油田“磕頭機”的吱嘎聲,新工地塔吊的嗡鳴,風車葉片的呼嘯,校園里的瑯瑯書聲,夜市上的鼎沸人聲與碰杯脆響……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嘈嘈切切卻并不雜亂,像一條奔涌的河流,從歷史深處而來,攜著泥沙與故事,義無反顧地奔向開闊的前方。
那支被無數詩人吟唱的玉門關蒼涼古調,早已被時光改編。如今這片土地,正用自己的雙手譜曲、填詞、歌唱,譜寫一曲嶄新的時代暢想。這暢想里,有黑色石油的厚重,有白色風車的輕盈,有藍色光伏的寧靜,更有萬千玉門人的金色希望。
玉門,何曾只是一片荒涼?它是一本打開的史書,一尊燃燒的熔爐,一幅正在揮毫的壯麗畫卷。它的春風,或許遲到了千年,但此刻正浩浩蕩蕩,吹綠戈壁,吹活人心,吹響一個熱氣騰騰的新時代。
風過玉門,皆是新聲。
作者簡介:楊海軍,男,七十年代生,高級政工師,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春天戀歌》、《問路寶天》、《我的祖國河山游》、《洋芋花開賽牡丹(散文游記集)》等100多萬字個人專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