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新星計劃4期#
古都深處。
老耿婆夫婦第一次把吱呀呻吟的平板車推進唐苑小區時,槐花已落滿了地,碾在車輪下成了黏膩的黃泥。她佝僂著背,洗得發白、幾乎透亮的藍布罩衣緊貼在嶙峋的脊梁上,背上那個白色尼龍袋像一堵歪扭的墻。 車板上十多個粗陶花盆高低碰撞,發出沉悶的磕碰聲。陳年土壤那股嗆人的土腥氣,混著老耿婆身上的汗酸味,在初夏悶熱的風里固執地彌漫——這陌生都市冰冷的水泥叢林里,他們終于尋得巴掌大一塊能暫時蜷縮的角落,一個陰暗潮濕、勉強稱之為“落腳處”的地下室。
“張律師,您看架空層東邊那片地……成不?”老耿婆仰著幾乎僵直的脖子,朝平臺方向擠出近乎哀求的喊聲,想讓平時總是熱心幫人的律師拿個主意。穿白襯衫的男人從自家陽臺探出頭,陽光把他的眼鏡片照得刺眼。他沉吟片刻道:“那片地是業主公攤面積,物業專門騰出來讓業主擺花盆的。你倆口也是為業主服務的,應該可以。”這話像黑暗里透進的一線光,讓她枯澀的眼窩泛起了濕意。她后來總跟帶小孩遛彎的鄰居們說,那天張律師笑起來像龍門石窟的菩薩。
花盆在架空層平臺上排開時,小區里的人投來的目光混雜著好奇與不易察覺的疏離。沒人知曉這個操著濃重豫東口音、渾身塵土味的老太太,背后藏著怎樣被碾碎的生活。
她的老家,曾幾何時,村里半數人家油坊飄香,小磨油那醇厚的香氣能勾魂般飄出二里地。然而一場無妄之災——平地刮起的妖風卷倒了院墻邊那棵幾十年的老泡桐,沉重的樹干不偏不倚砸壞了近鄰屋頂上一排紅瓦。對方是村里的大姓,索賠的吼聲從街頭罵到巷尾,最后賠了幾萬塊血汗錢。那是老兩口省吃儉用、牙縫里摳了大半輩子的積蓄,像潑在地上的香油,眨眼就被吸吮殆盡,只換來對方家族戳爛脊梁骨的唾沫和全村人避之不及的白眼。
晚上,一位家人同樣在外漂泊、看盡世態炎涼的老鄉實在不忍心,才指點這對老夫妻去豫西古都那片新開發的、光鮮亮麗的小區,“興許……能靠撿一些城里人不要的破爛糊口”。揣著僅剩的幾張皺得不成樣子的票子,她與老實巴交的莊稼漢黯然離開了生養自己的故土。
唐苑小區垃圾桶旁堆積如山的廢品,成了這對老夫妻的救命稻草。這一帶是剛被粉飾一新的商業區,高樓玻璃幕墻反射著刺眼的陽光,千余戶業主多是衣著光鮮的大廠職工,單位福利不斷,那些被隨手丟棄的紙箱、塑料瓶漫出垃圾桶,散發著城市特有的混合氣味。
每天凌晨四五點,天色黑得像鍋底,老耿婆就被地下室排污泵的響聲吵醒。她摸索著起身,骨頭縫里都透著酸疼。平板車銹蝕的轱轆碾過冰冷堅硬的水泥地,那“吱呀——吱呀——”的聲響單調、刺耳、沉重,是她日復一日掙扎求活的低吟。老頭子呢,年近六十的身子骨,為了多掙幾個子兒,天天咬著牙幫新業主裝修:掄起沉重的鐵錘砸開老式門窗的鐵框,震得虎口開裂;佝僂著腰把死沉死沉的舊家具扛上肩頭,一步一挪地搬下樓,汗水混著灰塵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淌成泥道道。晚上,兩人再把一天撿來、扛來的廢品堆上那輛二手市場淘來的電動三輪車,拉到更偏僻處一個豫東老鄉開的廢品回收站,用一身酸臭和滿手老繭換回幾張油膩膩、皺巴巴的票子。這點錢剛夠買回幾把掛面、一袋咸菜,在神都的地下室里頑強支撐著生活希望。
沖突在秋分那天驟然爆發,像積壓已久的膿瘡終于破裂。小區保潔隊的李大姐正把一個完好的啤酒箱往自己鼓囊囊的蛇皮袋里塞,老耿婆那雙布滿厚厚老繭、指關節粗大變形、指甲縫里嵌滿污垢的手,幾乎是本能地也伸向了那個能換幾毛錢的紙箱。“這是我先瞅見的!”李大姐的聲音尖利得像淬了毒的砂紙,她身后迅速圍攏來四五個穿著灰色馬甲的壯實女人,像一堵帶著敵意的墻。老耿婆枯樹枝般的手指死死攥著紙箱一角,那早已被重物壓彎的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凸起,微微顫抖著。
“小區的破爛,輪得到你這外鄉來的叫花子搶?還有那平臺!誰讓你在那兒亂擺花盆占業主地方的?那是大家的公攤面積!”胖大的汪副主任叉著水桶腰堵在明晃晃的陽光下,胸前的鍍金工牌晃得人頭暈眼花。老耿婆這才徹底明白,這個總在保潔隊里頤指氣使、眼神輕蔑的女人,是小區物業辦公室的副主任,這支霸著垃圾桶的隊伍正是她一手安插的親信。
撕扯發生在散發著餿味的垃圾桶旁,冬青叢的尖刺劃破了皮膚。老耿婆那件本就單薄的藍布罩衣“刺啦”一聲被撕裂,露出里面同樣洗得發白的舊襯里。她背上沉重的尼龍袋被粗暴地扯落在地,里面辛苦撿來的瓶瓶罐罐滾得到處都是,叮當作響。她像被抽了筋骨的蝦米,狼狽不堪地趴伏在冰冷骯臟的地上,徒勞地用那雙粗糙皸裂的手去追撿那些滾遠的塑料瓶——每一個瓶子都意味著明天的幾口飯。耳邊是汪副主任那比刀子還尖利的咒罵:“鄉巴佬!滾回你的土旮旯去!”這聲音竟比老家祠堂報喪的銅鐘還要刺耳,還要錐心刺骨,把最后一點尊嚴也碾得粉碎。
那天傍晚,老耿婆的平板車第一次空空蕩蕩、死氣沉沉地回到了陰暗的地下室。她不甘心在家呆著,也無力去整理老頭子拆卸的舊窗,失魂落魄地蹲在張律師家單元樓冰冷的臺階旁,像一尊被遺棄的石像,茫然地望著平臺上那幾株在越來越冷的晚風中瑟縮發抖的辣椒苗——它們那么弱小,像她自己。張律師下樓倒垃圾時,看見老太太蜷縮在陰影里,手里死死攥著一個被踩得完全變形的易拉罐,鋒利的鋁皮邊緣割破了她的手掌,暗紅的血混著泥土從她粗糙皸裂的指縫間緩緩滲出,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們……他們說我搶飯碗……”老耿婆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劇烈顫抖和深不見底的委屈,渾濁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可我在老家,砸了人家屋瓦,砸鍋賣鐵也敢認敢賠!咋到了這大城市,連撿個別人踩在腳底下的破爛,都成了天大的罪過?” 張律師是區里有名的大律師,眉頭瞬間擰成了死結,眼神變得銳利。第二天一早,他把連夜趕寫的材料塞進公文包,未來得及扣上的金屬扣,便隨著他沉穩而帶著怒意的步伐,在小區管理辦公室光潔的走廊里敲擊出清脆、不容置疑的“叮當”聲。緊接著,他又邀請兩位主動作證的業主代表,一起約訪了上級物業管理部門的負責人。
老耿婆不知道這位貴人具體說了些什么雷霆萬鈞的話,只知道三天后,那個曾兇狠推搡過她的保潔員像人間蒸發般消失了,汪副主任,也被免職調到了別的地方。而老耿婆,則用幾乎磨禿了指甲的手指,在小區管理辦公室那份薄薄的紙上,歪歪扭扭地簽下了名字——一份正式的回收廢品合同書。或許是為了息事寧人,也或許是張律師交涉的結果,簽完字后,物業的人瞥了一眼平臺上那幾盆辣椒,沒再說什么。代價是每年從牙縫里再擠出五千元血汗錢,上交管理費。
每天傍晚,當城市的霓虹初上,老耿婆會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習慣性地挪到小區出入口的陰影里。她努力擠出最卑微的笑容,熱情又帶著討好地跟每一個下班的業主點頭打招呼,渾濁的眼睛卻像鷹隼般銳利地掃過每一輛外出的電動車后座,搜尋著任何可能被當作垃圾丟棄或悄悄帶走的“寶貝”——那眼神里,是生存刻下的本能。
深秋的風一日緊似一日,刀子般刮過人臉。架空層平臺上,老耿婆親手栽下的那幾株辣椒,卻奇跡般地紅了起來,像一簇簇在寒風中跳躍、不肯熄滅的小火苗。無論多累,收完最后一車廢品,她總會拖著散了架般的身子一步步挪上去,用雨天接的水小心翼翼地澆灌這點點紅色。即使炎熱的夏天,也多虧接住了空調總管道流出的冷凝水。張律師有時會站在自家溫暖的陽臺欄桿邊,看著寒風中那個瘦小、佝僂卻異常堅韌的身影,由衷地說:“你這辣椒,比我辦公室里那些嬌貴的綠植,有精神頭多了!”老耿婆就咧開干裂起皮的嘴角,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牙床,嘶啞地說:“等它們紅透了,俺給您做一碗最地道的油潑辣子!用俺從老家背來的、壓箱底的那點小磨香油!香得很哩!”這是她能想到的,最珍貴的報答。
小區里的業主們漸漸熟悉了這個總是穿著那件破舊藍罩衣、身上帶著淡淡廢品氣味、又常常熱心助人的老太太。有人會默默地把紙箱仔細拆平、捆扎好,放在單元分類存放垃圾的塑料桶旁邊;有人扔塑料瓶前,會特意擰開蓋子,用力踩扁,方便她裝運。
老耿婆的平板車依舊每日“吱呀——吱呀——”地呻吟著,像負重的老牛,緩慢地碾過小區的路徑。只是那破舊的車上,偶爾會悄然多出幾個飽滿紅潤的西紅柿,或是一把青翠欲滴的小青菜;小區物業也經常分派一些維修的活兒,并減收一半回收廢品的管理費用;這是通過熱心服務而彼此逐漸熟悉的人們,悄然遞來的、帶著體溫的微光。
第一場雪終于無聲無息地飄落,覆蓋了城市的喧囂。老耿婆踮起凍得通紅的腳尖,呵著白氣,小心翼翼地摘下了架空層平臺欄桿上最后一串紅得如同凝固血液、亮得耀眼的辣椒。她把它們仔細地用麻線串起來,依然掛回那冰冷刺骨的鐵欄桿上,像在灰白世界里固執懸掛的一串倔強小燈籠。雪花無聲地落在她單薄得擋不住寒氣的罩衣上,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珠,順著衣褶的溝壑蜿蜒淌下,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匯集成小小一洼渾濁的泥水。
那渾濁的水洼里,清晰地映出她佝僂如弓、在風雪中瑟瑟發抖的身影,也映著那串火焰般跳動的紅辣椒。 在灰蒙蒙的天地間,這平臺上搖曳的紅色是如此刺眼,如此分明,仿佛是她被生活磨礪得千瘡百孔的心頭,唯一不肯熄滅、頑強跳動的那點微光。更讓她枯槁如樹皮的臉上艱難地擠出一絲苦澀卻又真實笑紋的是——在南方服役的兒子,終于要退伍了!
她和拖著疲憊身軀從廢品收購點回來的老伴,擠在散發著霉味的地下室小床上,就著昏黃的燈泡,一遍遍盤算著:再這樣沒日沒夜干上幾年,或許真有那么一絲微弱的希望,能在這座既收留了他們卑微身軀、也曾用冷眼和屈辱深深刺痛過他們的城市縫隙里,攢夠那遙不可及的二手房首付,買下一個鴿子籠般小小的、真正屬于他們自己的兩居室、真正的“家”。
八載光陰倏忽而過,老耿婆家總算告別了潮濕陰暗的地下室,盼來了亮堂的新家。只是這份安穩里,摻合著一些說不清的滋味——退伍歸家的兒子,為了肩上沉甸甸的房貸,轉身就扎進了上海的車流里,開起了出租車;倒是剛上小學的一對雙胞胎孫子,仗著那本嶄新的城市戶口,正捧著一盆紅椒綠植,蹦蹦跳跳地穿過校門口盛開的牡丹花叢,奔向屬于他們的嶄新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