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說當下的國產旅行綜藝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集體出逃,那么《地球超新鮮》、《現在就出發》這些節目,卻陷入了“旅行+游戲+X”的萬能公式的困境之中。它們揮舞著“探索世界”、“即刻快樂”、的旗幟,耗費巨資將明星團隊空降到國內國外的各個角落——從北緯文明帶到雪山曠野,再到邊陲市井。然而,當觀眾撥開那些精修過的風景空鏡和預設好的感動瞬間,一個刺目的真相便浮出水面:這場盛大的出逃本質上是一場原地踏步。當外景地與節目內容淪為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個人不得不緩緩地打出一個問號,除了揮霍制作費,將一大支團隊搬到戶外錄制一場“棚內聯歡”的意義,究竟何在?

《地球超新鮮》:文明巡禮外衣下的室內游戲復制粘貼
《地球超新鮮》的悖論最為典型。它懷揣著最具野心的敘事藍圖——沿北緯40度文明帶,進行一場東西方的對話。然而,其執行邏輯卻與這份野心背道而馳。節目最大的浪費,并非金錢,而是那些本應成為敘事主體的、獨一無二的地理與文化空間。

當嘉賓置身羅馬的古跡或巴塞羅那的異域街巷,節目最優先調動的,并非他們對歷史現場的感知、與當地人的文化碰撞,而是那套國內綜藝玩爛了的情緒表演卡、肢體傳聲筒和室內猜詞游戲。耗費巨資跨國拍攝,結果大部分核心互動仍是嘉賓圍成一圈,在某個與當地風情若即若離的室內或廣場,進行著與背景全然割裂的抽象游戲。這就如同將一本厚重的世界文明史,粗暴地撕下精美彩頁當作背景,內頁卻依然填充著千篇一律的腦筋急轉彎。

“地球團”生澀的社交破冰過程固然能制造一些笑料,但這與探索文明新鮮感的核心命題有何必然聯系?節目創造了一種滑稽的錯位:一群中國明星,在那不勒斯或者馬德里,玩著與北京錄影棚里無本質區別的游戲,卻硬要被后期字幕和旁白賦予文化交流的沉重意義。這種割裂感暴露了創意的極度貧困:策劃者無法從身處此地這一根本情境中,生長出獨一無二的內容,只能進行安全卻無效的游戲搬運。旅行,在這里徹底淪為一張單薄的明信片背景,其深度與互動可能性被完全閑置。

《現在就出發》:熟人舒適圈對曠野能量的降維打擊
與《地球超新鮮》的割裂相比,《現在就出發》的問題在于遮蔽。它集結了沈騰、白敬亭、范丞丞等堪稱綜藝頂配的熟人陣容,成員間的化學反應確實能確保快樂的穩定輸出。但正因這份化學反應過于強大和自足,節目便沉溺于其中,放棄了向外探索的職責。

無論是西藏林芝的桃花谷,還是新疆的遼闊草原,這些震撼的自然景觀在節目中僅僅扮演了最美攝影”的角色。嘉賓們的核心互動——那些基于高度默契的互懟、拋梗、接梗——完全可以發生在任何一個封閉的演播廳里,且效果不減分毫。節目引以為傲的家族感和純娛風”本質上是一套高度自洽的內部語言和人際關系。當這套內部語言被原封不動地置入壯麗的雪山湖泊前,自然就不再是參與敘事的角色,而淪為純粹的被消費的視覺景觀。

這暴露了當下綜藝依賴熟人局的深層惰性:創作者不再思考如何讓環境與人物發生化學反應,而是迷信人保戲。他們相信,只要把這群能自然產生笑料的明星放到任何美麗的背景板前,節目就能成功。于是,山河曠野的能量被簡化為視覺上的“好看”,其可能引發的對自然、生態、地方文化的深度體驗與思考,均讓位于確保熟人互動不被打斷的、安全無憂的游戲流水線。這不是出發,而是將最舒適的沙發,搬到了風景最好的窗邊。

同質化惰性的根源:安全牌依賴與創作力的全面潰敗
這些癥狀各異,病根同源。首先,是極致的風險規避。在動輒數億的投入和“流量即一切”的考核下,制作方不敢將賭注押在未經市場驗證的、深度結合外景的創新環節上。一套在國內反復試驗、能確保剪輯出足夠笑點與沖突的經典游戲模板,是最安全的工業標準。于是,戶外錄制變成了安全游戲的豪華實景版,創作的核心從“為這里設計什么”退化為“把什么游戲搬到這里”。

其次,是嘉賓中心論的謬誤。過度迷信明星的個人魅力與熟人關系,認為只要陣容足夠閃亮,互動足夠自然,節目便可高枕無憂。這導致制作方從內容設計者淪為行程服務商,其核心工作從創意環節設計,降維為策劃美麗的行程、提供舒適的條件,然后開機記錄明星們的自然反應。外景的獨特性,在記錄明星的最高任務面前,變得無關緊要。

最終,這種惰性導致了一個可悲的結局:我們擁有了龐大的的攝制團隊、昂貴的制作費用、閃耀的明星陣容,卻生產著思想與創意最為貧瘠的旅行內容。戶外綜藝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櫥窗,窗外是流動的、鮮活的、充滿可能性的大千世界,窗內卻仍在進行著一場自我循環、自我滿足的封閉游戲。

真正的出發,意味著讓遠方的風真正吹進節目的敘事核心,讓陌生的土地真正參與規則的制定,讓相遇的文化真正碰撞出未知的火花。這需要創作者首先擁有走出自身創作舒適區的勇氣,將外景從背景板提升為聯合主演。否則,所有標榜的“新鮮”、“快樂”,都不過是又一場在昂貴布景前,自欺欺人的“偽出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