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江水在巫峽口打了個旋,便一頭扎進巴東的懷里。船過“兵書寶劍峽”,峭壁上的巖紋像被風掀開的古籍,露出半截赭紅的“兵書”——那是億萬年地質運動寫就的天書,也是巴東遞給世人的第一封“邀請函”。
我是在一個梅雨季抵達的。雨絲斜斜織成簾,隔江望去,巴東新城的輪廓在霧中浮沉,像一幅未及渲染的水墨。出租車司機老譚說:“莫嫌霧大,巴東的‘魂’都在霧里——神農溪的猿啼、鏈子溪的鐵索、秋風亭的月光,都得沾著水汽才顯真味。”他遞來一杯“巴東紅茶”,茶湯橙紅透亮,“這是用三峽云霧養的茶,喝下去,肺里像淌了條江。”
神農溪:纖痕里的“活態史詩”
神農溪的“野”,是長在骨頭里的。
乘豌豆角扁舟漂流,船工老覃的橈片點破翡翠般的水面,驚起一串銀鱗。兩岸的懸棺群在霧中若隱若現,像被時光遺忘的密碼。“你看那崖洞,”老覃用橈片指向百米高的絕壁,“古人把棺材嵌進去,靠的是‘天梯’——用藤蔓編的繩梯,爬上去要冒生命危險?!彼淖娓冈抢w夫,他說起纖夫號子時,喉結滾動:“‘腳蹬石頭手扒沙,當牛做馬把船拉’,那調子像峽江的風,又硬又韌?!?/div>
船過“龍昌峽”,老覃突然停槳,指著一處石灘:“這是‘纖夫石’,祖輩拉纖時跪出來的坑?!笔癁┥仙⒉贾顪\不一的凹痕,最深的一道能盛下半瓢水。“以前船過險灘,纖夫要背纖,膝蓋磨出血,血滲進石頭里,就成了‘印子’?!彼麖拇裁鰝€陶碗,舀起江水澆在石上,“你摸,石頭是暖的——那是祖輩的體溫焐的?!蓖械拿袼讓W者補充:“纖夫號子已被列入非遺,但真正的‘活態傳承’在老覃這樣的船工嘴里——他們拉的不是船,是‘峽江的記憶’。”
溪畔的“土家吊腳樓”里,75歲的譚奶奶正織西蘭卡普。彩線在她膝頭翻飛,織出“峽江帆影”“猿啼深谷”的紋樣?!斑@花樣是我阿媽教的,阿媽的阿媽織的是‘纖夫圖’?!彼e起剛織完的方巾,“現在年輕人愛用它做圍巾,說‘背著巴東的故事闖世界’。”樓下的“神農溪人家”民宿里,老板小陳正調試直播設備:“昨天有個北京游客說,想看看‘真實的纖夫生活’,我打算帶他去跟老覃學拉纖——不是表演,是真拉,讓他知道‘一碗水要端平,一根纖要繃直’的道理?!?/div>
鏈子溪:鐵索上的“生存課”與“新生”
如果說神農溪是巴東的“柔腸”,鏈子溪便是它的“脊梁”。
這條因“鐵鏈鎖江”得名的峽谷,曾是巴東通往外界的“鬼門關”。沿著明代古棧道往上攀,鐵鏈上的銹跡被歲月磨成暗紅,像凝固的血。守橋人老周每天要檢查鐵鏈的鉚釘,他的工具包里裝著錘子、鏨子和一本泛黃的《鏈子溪志》:“明嘉靖年間,土司王為運鹽巴,用鐵鏈在懸崖上架橋,后來成了商道。1935年紅軍過江,也是從這鏈子上過去的。”
行至“一線天”,老周停下腳步,指著巖壁上的一排小孔:“這是‘錨樁孔’,以前固定鐵鏈的木樁就插在這兒,洪水來了,樁子被沖走,鐵鏈卻留了下來。”他掏出手機,展示一段視頻:幾個“95后”志愿者正用無人機巡檢鐵鏈,“現在科技發達了,但我們每周還是要徒手爬一遍——機器測不出‘手感’,只有親手摸過鉚釘,才知道它松沒松?!?/div>
鏈子溪的“新生”,藏在“鐵索文創園”里。年輕的設計師小吳把鐵鏈元素融入飾品,打造出“峽江記憶”系列項鏈:“鐵鏈不再是‘危險符號’,成了‘堅韌’的象征?!彼墓し桓舯谑恰版溩酉袑W基地”,一群小學生正用黏土捏“纖夫拉船”,“孩子們問‘為什么不用輪船’,我告訴他們:‘因為有些路,必須用腳底板去量;有些精神,必須用手觸摸才懂?!?/div>
秋風亭:詩與酒的“千年對酌”
巴東的“雅”,藏在秋風亭的月光里。
北宋名相寇準任巴東知縣時,曾在江北渡口建亭,因“秋風吹衣”得名“秋風亭”。如今亭子重建于錦江大道旁,朱柱黛瓦,檐角懸著銅鈴,風過時叮當作響,像在吟誦千年的詩。
亭內的“寇公祠”里,陳列著《巴東縣志》的復刻本,其中一頁記載:“公(寇準)性豪,善飲,每至秋夜,邀鄉賢登亭,賦詩飲酒,民呼‘寇巴東’?!笔仂羧死侠钍强軠实牡?8代后裔,他指著墻上的《勸農詩》拓片:“‘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寇公寫的不是景,是‘心憂黎庶’——他教農民種稻,興辦學堂,離任時百姓送‘萬民傘’,傘骨是用巴東楠竹做的?!?/div>
中秋夜,我隨老李登亭賞月。江風裹著桂香撲面,遠處傳來“堂戲”的唱腔——這是巴東獨有的地方劇種,用方言演唱,唱腔粗獷如峽江濤聲。老李取出一壇“巴東苞谷酒”,斟滿三杯:“一杯敬寇公,一杯敬峽江,一杯敬今人?!本埔喝牒?,辛辣中帶著谷物的甜,像極了巴東人的性子——直爽里藏著熱乎氣。
亭外的“詩詞步道”上,市民們正用手機掃描二維碼聽詩。“以前讀寇公的詩,覺得‘遙遠’,現在掃碼就能聽見方言朗誦,還能看動畫演示?!敝袑W生小周舉著手機,“我寫了一首《秋風亭新詠》:‘鐵鏈鎖江千載事,吊樓枕水萬家春。今宵且醉巴東月,照徹峽江萬里心?!蠋熣f要投到????!?/div>
時間的體溫:巴東的“不慌不忙”
離開巴東那日,雨停了。站在長江大橋上遠眺,新城的玻璃幕墻映著青山,老城的吊腳樓飄著炊煙,神農溪的扁舟如葉,鏈子溪的鐵索閃光,秋風亭的銅鈴搖著千年回響。老譚說:“巴東人信‘穩如磐石,韌如纖索’——長江水急,但我們‘站得穩’;山路難行,但我們‘走得實’。”
我想起老覃的話:“拉纖時,眼睛要盯著前方,腳要踩實每一步,哪怕繩子勒進肉里,也不能松勁?!边@或許就是巴東的“生存哲學”:在峽江的褶皺里,既守得住纖痕里的“舊”,也接得住鐵索上的“新”;既傳得下秋風亭的“詩”,也創得出文創園的“潮”。它不刻意“復古”,也不盲目“追新”,只是把歷史的體溫、自然的呼吸、生活的煙火,一一織進當下的經緯里。
船過巫峽口,回望巴東,忽見一縷陽光穿透云層,照亮了神農溪的猿啼、鏈子溪的鐵索、秋風亭的月光——原來所有的“舊”,都是為了更溫暖地“新”;所有的“慢”,都是為了更堅定地“走”。巴東的故事,就像長江水,看似奔涌向前,實則在每個轉彎處,都藏著對土地的深情回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