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在 2025 年 12 月 12 日快接近午時緩緩降落。諾大的房,我站在窗前仰首凝望,我期待這場雪好久了。我試探性地敲打窗玻璃,像某種未完成的叩問。直到萬籟沉入最深的白,它才真正到來——不是飄,是降臨。一種垂直的、肅穆的、覆蓋我曾受的屈辱、委屈、誤解等一切的降臨。
我推開沉重的窗,眼簾映入這純粹的白。
寒冷立刻攫住我,是侵襲,是吞噬。雪落在手心一種澄澈的刺痛。忽然明白,這痛感是存在過確認:在我這里,在現實中、在夢里、在一點一滴的言語里仍能感受。作為曾想被他、他的一切家眷,女兒、女婿、兒子、兒媳、他爹、他娘、他姐……等,他的七大妗子八大姨,認同的我,曾試圖將自己的歷史、情感、乃至名字的筆畫,都研磨成溫柔的粉末,好融入一個早已成型的婚姻故事里。我努力付出,一點一滴,以精確計算過的劑量——多一分是僭越,少一分是怠慢,可最終我卻成為一面無限妥協的鏡子,只反射他人期望的輪廓,而自己的形象,卻在反復擦拭中日益稀薄、丟失。
雪越下越密。我伸手接下落于掌心的雪。借由你給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光,我看見了——雪并非一個簡單的六邊形,是復雜到令我屏息的晶體,枝杈縱橫,結構凜冽,每一道棱角都折射著不可馴服的幾何。它并不“純潔”,它以空氣中存在微塵為核心,在無序的飄搖中,完成了自身絕對有序的安放。
這一刻的啟示,近乎神諭。
我那被指責為“過于復雜”的過往,那被視作“多余”的敏感與謹慎,在這一次隕落后重建自我的全部努力——是不需道歉的清醒,即便下一秒融化,過往存在的每一個瞬間、付出,依然持有不可辯駁、不被踐踏的尊嚴。
風起了。雪不再垂直降落,開始橫飛,在虛空中畫出無數道瞬息即逝的軌跡。這多像我的人生:以為自己在朝向某個目標筆直前進,實則被看不見的氣流裹挾,不斷偏離,不斷重構路徑,漸漸的迷失了自己。
雪漸漸停了。世界被鋪展成一張無字的宣紙,呈現出一種幽藍的靜默。所有的溝壑、邊界、你在我心里烙印,都被一種慈悲的世界所接納。這白,不是空無,而是充滿可能性的空境。它不判斷對錯,不區分先后,它只是一種存在。
雪融化是最冷的時刻,我關窗,世界在我眼前合攏,將那個浩大、無言、充滿啟示的白色宇宙關在外面。但有些東西已經 irrevocably (不可逆轉地)改變了。我不再需要從那面叫做“家庭”的鏡子里,去尋找一個清晰、悅目的倒影。
我走向客廳,為自己斟了一杯水,看熱氣裊裊上升,在空氣中消散,像我那些終于被釋然放走的執念。
往后的日子,我或許依然會付出,但那種付出,將如同雪的降落——源于內部飽滿的法則,完成于自身形態的展示。我不再尋求成為一幅和諧拼圖中那塊被修整過的碎片。我要做一場自成體系的降雪:復雜,結晶,帶著過往的全部微塵,在屬于自己的氣溫與氣壓里,完成一場寂靜而磅礴的存在證明。而我終于看清,自己從來就是一片完整領土的主權者,無須他人簽署承認協議。 覺醒,就是在生命的穹頂之下,第一次,為自己的一切存在狀態,莊嚴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