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上臺下
他撩起猩紅絲絨邊幕的一角,那指尖是涼的,還微微地顫。光,便從那道縫里涌進來——不是光,是一整條熔化的、滾燙的、無聲喧囂的銀河,劈頭蓋臉,將他澆了個透。他本能地瞇起眼,身子向后縮了半寸,像被那光的滾燙灼了一下。前頭,是他的天地了。
那是一方被光砌成的、懸浮的孤島。幾十盞燈從頭頂、從對面、從看不見的虛空里聚攏來,光束交織,砌成四堵輝煌而絕對的光墻,將他,連同他身上那件舊得發(fā)亮、腋下已被汗水漬出深色云圖的藍布大褂,一同鎖在中央。空氣里飄著浮塵,在強光里狂舞,像億萬顆躁動不安的金屑。他看得見臺下,卻又看不見——光太強,將臺下那一片黑壓壓的、攢動的人潮,熔鑄成一整塊深不見底的、蠕動的墨玉。只有偶爾,某處反射來一點眼鏡的寒光,或是香煙明滅的紅點,像沉在深潭底部的、詭異的星辰。
但他感覺得到那片“黑”。那不是寂靜的黑,是數(shù)百人的呼吸、體溫、期盼、乃至些許的不耐,混合、發(fā)酵、蒸騰起來的一團巨大的、有質(zhì)量的熱烘烘的存在。它沉沉地壓過來,帶著重量,帶著濕度,帶著無聲的催促,緊貼著那光墻,與臺上清冷、干燥、被照得纖毫畢現(xiàn)的空氣,形成一道無形而鋒利的交界。
他就在這交界上站著。
方才在后臺,全然是另一番天地。那里是一片溫吞的、混雜的昏黃。幾盞蒙著灰塵的燈泡有氣無力地亮著,照著胡亂堆疊的戲箱、泛著汗酸味的行頭、散了架的舊桌椅。空氣里浮動著廉價脂粉、熱茶、和許多人擠在一處發(fā)出的體味。班里的琴師老趙,正翹著腳,就著昏光,用松香一遍遍擦著他的胡琴弓子,那吱吱的聲響,單調(diào)而催眠;唱花旦的小玉,躲在角落,對著面水銀剝落了大半的破鏡子,偷偷地、極小心地抿著掌心里一點桃紅的胭脂。沒人說話,一種黏稠的、飽含著上臺前所有細碎焦慮與麻木的寂靜,淤塞在每一寸空氣里。
他喜歡那昏黃,那混沌。在那里,他是“他”。他可以蜷在鋪著破棉絮的躺椅上,閉著眼,讓老趙那吱吱的擦琴聲,像溫水一樣漫過全身;可以胡亂想著一些與戲文全然無關(guān)的瑣事:老家屋后那棵棗樹,不知今年結(jié)的果甜不甜;昨兒個晚飯那碗陽春面,湯頭似乎咸了些……那些思緒是散的,軟的,沒有形狀的,像水底隨波逐流的水草。
可那撩開幕布的一瞥,那光河的奔涌,將他從那片溫水里猛地拎了出來,“唰”地一下,扔進了熾烈的聚光燈下。昏黃的、屬于“他”的世界,瞬間坍縮,退遠,成為一個模糊而遙遠的背景。此刻,站在這里的,必須是“角兒”,是戲文里那個或忠或奸、或喜或悲的“別人”。他得立刻將方才那些關(guān)于棗樹和陽春面的水草般的思緒,齊根斬斷;得將自己的筋骨、皮肉、乃至呼吸的節(jié)奏,都嚴絲合縫地套進那件無形的、叫做“角色”的戲服里去。
這轉(zhuǎn)換,每次都需要一剎那的、靈魂出竅般的奮力一躍。
臺下的黑暗里,傳來幾聲壓抑的咳嗽,還有座椅輕微的吱呀聲。那墨玉般的沉寂,開始泛起微瀾,透著隱隱的不安。他知道,時候到了。那無形的催促,已化作了有形的壓力,從光墻外透進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吸得深極了,仿佛不是吸進肺里,而是吸進腳底,吸進每一寸繃緊的肌膚里,要將后臺帶來的最后一絲昏黃與散漫,徹底榨干、置換。然后,他挺直了那件藍布大褂下的、微微佝僂的脊梁。
就在脊梁挺直的那一瞬,奇跡發(fā)生了。那件尋常的、甚至有些寒酸的大褂,那被汗水漬出深色云圖的腋下,仿佛忽然被那口深吸進去的氣,和他挺直的姿態(tài)所灌注,煥發(fā)出一種奇異的、不屬于布帛本身的光彩。它不再是一件衣服,而成了一副甲胄,一種宣告。臺上那個被光囚禁的、孤獨的個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即將打開話匣、吞吐山河的說書人,一個即將攪動這滿場寂靜的漩渦中心。
他向前踱了半步,靴底輕輕落在木地板上,發(fā)出“篤”的一聲清響,在這被寂靜繃緊的空氣里,竟如石投深潭。他抬手,不是揮灑,只是用那冰涼的指尖,極其舒緩地,撫了撫桌上那方同樣是木頭、卻被燈光照得溫潤如玉的醒木。
他沒有立刻開口。他的目光,虛虛地投向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卻又仿佛穿透了它,望向某個更遼遠、只存在于敘述中的時空。臉上那點方才在后臺殘留的、屬于個人的疲憊與恍惚,像被一塊無形的海綿,瞬間吸得干干凈凈。一種空茫的、卻又極具吸納力的神情,緩緩浮現(xiàn)。那神情,像是在傾聽,傾聽那即將從自己口中奔涌而出的、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就在這片被他的靜默拖得愈發(fā)緊繃、幾乎要發(fā)出弦斷之聲的寂靜里,就在臺下那片黑暗的躁動即將滿溢而出的臨界點上——
他的嘴唇,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動。
仿佛只是一個引信的點燃。
臺下,那數(shù)百人屏住的呼吸,那墨玉般凝固的黑暗,那所有的期盼與等待,在這一動的剎那,被同時引爆,化作一片更為深廣的、預(yù)備接納一切的寂靜。
臺上與臺下,光與暗,敘述者與傾聽者,在這一刻,被這微微的一動,牢牢地鉚合在一起。
大幕,已然在他這無聲的一動中,徹底拉開。真正的喧囂,或說真正的寂靜,此刻才剛剛開始。而那方醒木,還靜靜地躺在溫潤的光里,等待著那石破天驚的一擊,等待著將兩個世界,正式貫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