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黌旻
車出廣州,一路向北。過衡陽,夜半冷風鉆縫而入,我裹緊被子,才覺出南北溫差的分明。行至孝感,清晨的風刮得車窗唰啦作響,陰云低垂,天地間浸著透骨的寒。踏入河南地界,廣袤無垠的平原在灰蒙蒙的蒼穹下鋪陣開去,莊稼早已歸倉,只剩光禿禿的樹杈,直直刺向天空。
廣播里傳來預報,鄭州午后有小到中雪。
心頭不禁雀躍。我竟要邂逅一場異鄉的雪了。我的家鄉也有雪,唯美又鮮活,只是暖冬連綿,讓我險些忘了雪落的模樣。
兒時的冬天,雪是常客,能連著飄上數日。我們盼雪,說不清緣由,歡喜卻總從心底往外冒——大抵是雪天里,藏著太多平日里沒有的樂事。
第一就是撲"雪菩薩"。父親似乎很熱衷于這游戲,長年的嚴肅面孔終于有了些大孩子的淘氣和生動模樣。其實想想,那會兒他也不過而立之年,正是活潑的年紀。他拎起五歲的我和四歲的弟,面朝雪就那么撲下去。我們倆一個不及防就嵌進了雪地里,還沒反應過來,又被父親一把扯起來。他望著雪地里的兩個人印子,還有欲哭不敢哭的我們,促狹地笑起來。父親寬厚的臂膀摟我們入懷,我伏在父親胸口,聽他胸腔里歡快的笑聲將我震得一顛一顛,無比溫暖又安定。他說:"看,兩個雪菩薩。"我們立刻分散了注意,認真去看自己印在雪地里的樣子。許多年后,我看著兒子在雪地撲雪菩薩,突然領悟,兒女就是父母的菩薩,父母也是兒女的菩薩。
堆雪人打雪仗是雪天的保留節目。常常是雪球滾著滾著,雪仗便打了起來。父親和我一隊,母親和弟弟一隊,祖母抱著周歲的妹妹,守著屋里的火籠,倚著門框看熱鬧。父親總被打得節節敗退,拍著滿身雪沫落荒而逃。從沒嘗過勝利滋味的我,索性"叛逃"到母親陣營,三人追著父親滿院跑。祖母的笑聲混著"快進來烤火"的叮囑飄出門外,妹妹揮舞著小拳頭,在她懷里使勁兒往前撲,小模樣惹人疼。當然,雪人還是得堆下去的。之前打得不可開交的四個人,這會兒又成了堅定的盟友,齊心協力,一個漂亮的雪人不一會兒就立在了井臺邊。祖母來錦上添花,將大紅的縫紉機罩子圍雪人脖子上做圍脖,拿我的舊風雪帽給它戴上,又用禾草給它做了兩條小辮兒,俏生生地雪姑娘惹得村里孩子艷羨不已。
那時的冬天,雪厚冰堅,冷得格外瓷實。房檐下、樹枝上,懸著一根根又粗又長的冰掛,我們叫它"冰溜溜"。父親踮著腳掰冰溜溜給我們玩,手凍得通紅,指尖直打顫,卻舍不得撒手。祖母瞧見了,免不了數落他幾句,他便趕緊催我們扔掉,可等祖母一轉身,又偷偷塞一根到我們手里,還帶著我們躲在墻角,咔嚓咔嚓啃冰溜溜。
父親還給我們做冰的小動物。頭天夜里,他用紙煙盒折成兔子、小狗的模樣,灌滿水,擱在井臺上凍一夜。第二天一早,撕去紙殼,一只只栩栩如生的冰雪小動物便出現在眼前。我們一覺醒來,枕邊就多了一個晶瑩剔透的童話世界。
父親最拿手的,是撈冬魚。南方的河面雖也結冰,但站不住人。撈冬魚到不去河面,只在河岸邊找好窩子,鑿開冰洞,撒下自制的餌料。餓了一冬的魚兒循著香味聚攏而來,他拿起撈網往洞里一攪,眨眼間,魚簍便沉甸甸地滿了。他撈魚,我們撿魚,寒風刮得臉和手指生疼,可那份快樂,卻抵過了所有寒意。冬魚難撈,旁人大多空手而歸,父親卻總能帶著我們滿載而回,我和弟弟驕傲地扛著魚簍子招搖過市。"找魚窩、調餌料,都是學問。做啥事,都得動腦子。"他說的話,我記了許多年。
冰點子敲在車窗上,噼啪作響。離鄭州越來越近,離那場雪也越來越近。車廂里,濃郁的河南話此起彼伏,既親切,又陌生。恍惚間,耳畔響起的卻是故鄉的鄉音——是父親喊我們回家喝熱湯的調子,是祖母絮絮叨叨的叮嚀,是雪地里,我們一群人鬧哄哄的笑聲。
異鄉的雪,還未落下。我心里的那場雪,卻早已飄起,漫過千里長路,落滿了兒時的庭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