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父親做一株快樂的菅芒花!
文|何志堅
凌晨,天剛蒙蒙亮,外面一片靜謐,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再無別的,天氣異常寒冷,呵氣成煙。樓下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唉,又冷又下雨,可咋整啊?”
忽然想到這樣大冷的天又下著雨,父親會不會又一大早爬起來去買菜了?心中甚是擔心,昨天晚上他還問我想吃什么,今天要買兩天的菜,因為擔心連續惡劣天氣沒有菜買了。于是給父親發信息,如果下雨的話就不要去買菜了,您這樣的身體不能淋雨啊,萬一肺病加重了怎么辦?可是一直沒有收到父親的回復,心中忐忑不安。
腦子里,腦補了一個畫面。蒼老瘦削,佝僂如弓的父親,披著破爛褪色的雨衣,蹣跚穿梭在泥濘骯臟,腥臭滿天的市場中,冰冷如刀的冬雨在父親布滿褶皺的臉上肆虐,老人家被雨衣包裹的單薄破敗的身體,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可他一邊拼命咳嗽,一邊還不忘為一元幾毛的菜錢,和小販討價還價。
我正在禿自忐忑冥想中,忽然聽到廚房里傳來極微弱的“蟋蟋蟀蟀〞的聲音,原來是父親上來了,雖然他怕影響我,已盡力躡手躡腳,但天生異常敏感的我還是感覺到了。
因為近來病情加重,對聲音的敏感程度越來越嚴重了,只能在房間里面進食。房間里面裝有隔音棉,相對好一點。父親幫我把早餐拿進來的時候,我忽然看到,不知道何時開始,父親的頭發已經全白了,在日光燈底下,閃著那種特別透亮的,讓人眼睛發疼的“白”。我想起林清玄大師筆下的菅芒花。
“棲在芒花里無數的螢火蟲嘩然飛起,滿天星星點點,襯著在月下波浪一樣搖曳的芒花,真是美極了。”
看著父親透亮的白發,仿佛菅芒花和螢火蟲都飛到父親頭上了,沒有美感,只是覺得心口發疼,難以名狀的蒼涼與傷懷從骨頭間升起,越發感覺歲月的無情與涼薄。
曾經無數次在林大師筆下讀到芒花,每一次讀都有很深的觸動。“那是有一次我站在舊家前,看著河堤延伸過來的營芒花,在微涼秋風中搖動著,那些遍地蔓生的管芒長得有一人高,我看到較近的營芒搖動得特別厲害,凝神注視,才突然看到父親走在那一片菅芒里,我大吃一驚。原來父親的頭發和秋天灰白的菅芒花是同一個顏色,他在遍生菅芒的野地里走了幾百公尺,我竟未能看見……〞讀到這里時,就忍不住眼眶濕潤了。
每到此時腦子總會閃過一種很愚蠢的想法,希望世界上這種叫“芒花〞的植物會消失,永遠地消失,以為這樣親人就不會老去,那些可惡的芒花便不會飛來開在他們的頭上……
我從小在城鎮里面長大,并沒有見過真正的芒花。偶然看到蔣勛的《島嶼獨白》中有那么一段形容芒花的句子,終于明白為什么林大師總會把芒花和親人聯系在一起。
“芒草能夠保有這樣潔凈的金屬般的光的閃爍,時間并不長。一般說來,只有在入冬的兩三個星期內,新抽長的芒草才會有這樣的光。銀色如絲緞一般光滑閃亮的質地,很快就消失了。當芒花開成一種絮狀的草穗,隨風四處飛散的時候,那種金屬質地的光就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蒼茫,一種灰蒙蒙的亂絮,好像花白的頭發,有了臨近暮年的蒼老與茫然。”
曾經在年輕的父親身上看到過,這樣顏色如絲緞一般光滑閃亮的,潔凈的金屬般的光。無論是他的頭發、面容、氣質與學識,還有與生俱來的溫良隨和,對子女無私的慈愛與付出,都讓父親從內到外閃現出這種光芒。
可是日暮西山的父親,把所有的青春、健康以及金錢都給了一雙多舛的兒女,而他卻熬成了冬日的芒花,頭發花白、身形佝僂、腳步蹣跚的他正在一步一步的走向凋零,像芒花漸漸開成了一種絮狀的草穗,只能借助日光燈或月色,才能看到那日漸遜色的光芒。
我能給父親做的實在太少了,這也是我常深自懺悔愧疚難安的。有一次我讀到《父母恩重難報經》,里面這樣說:“假使有人,為于爹娘,手持利刀,割其眼晴,獻于如來,經百千劫,猶不能報父母深恩。……〞讀到這里忍不住心如刀割,涕泗橫流。
此時隔壁房傳來父親,壓抑的若隱若現的咳嗽聲,不知道是否因為這樣的冷雨天,操勞過度,冷氣侵犯,他的肺病又加重了。可能最近看到我反復被病魔折磨得形銷骨立,痛苦不堪,父親堆滿皺褶的臉上,愁容更深了,連嘴唇都沒有了血色,心臟也常不舒服。
我再次雙手合十,向上天,祈求保佑父親和我的身體,早日康復。忽然明白,我現在唯一能為父親做的,就是要趕緊努力好起來。只要老人家看到我身體好一點,晦暗的臉上,才會綻放那種多年沒有的,潔凈的金屬般的光澤。即便是芒花,也要父親做一株快樂的芒花,隨風搖曳在生命的河堤上,長盛不衰,永開不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