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的秋老虎格外執(zhí)拗,把唐河兩岸的黃土烤得冒了煙。唐河一中的紅磚校舍在日頭下泛著沉悶的光,校長老陳背著手站在操場邊,望著光禿禿的院墻根,眉頭擰成了疙瘩。
“老輩人說,咱這書院舊址上,原是有千竿翠竹的。”老陳的聲音裹著風(fēng),飄進剛下課的學(xué)生耳朵里,“那叫‘竹林晚翠’,是唐河八景之一。晚霞落下來的時候,竹葉翠得能滴出汁,風(fēng)一吹,沙沙響,跟念書聲似的。”
這話被高二的李明遠聽了去。他攥著手里的粗瓷碗,碗沿豁了個小口,是娘傳給他的。他家在三十里外的竹溝,屋后栽著半坡竹子,開春時冒的新筍,能躥到一人高。
“校長,俺家有竹根!”李明遠往前邁了兩步,布鞋沾著泥,“俺爹說,竹根埋土里就能活,俺們能扛來!”
老陳的眼睛亮了。他拍著李明遠的肩膀,力道沉得像要把什么托付給他:“好小子!師生齊力,咱把‘竹林晚翠’找回來!”
消息像長了翅膀,飛遍了整個校園。第二天一早,三十多個學(xué)生背著麻袋,揣著窩頭,跟著老陳往竹溝去。土路坑洼,自行車輪碾過碎石子,叮當作響。李明遠扛著鋤頭走在最前頭,粗瓷碗揣在懷里,怕磕著碰著。
三十里路,走了整整四個時辰。到竹溝的時候,日頭已經(jīng)偏西。老鄉(xiāng)們聽說要給唐河一中移竹根,都來幫忙。鋤頭挖下去,帶著濕泥的竹根盤根錯節(jié),像老人的筋骨。李明遠小心翼翼地把竹根裹上稻草,塞進麻袋,心里默念:可得活啊,可得在咱校園扎根啊。
往回走的時候,天擦黑了。月亮掛在樹梢,清輝灑了一路。學(xué)生們輪流扛麻袋,肩膀磨出了紅印,沒人喊累。李明遠渴了,就從懷里掏出粗瓷碗,舀路邊的溪水喝。月光落在碗里,晃悠悠的,竟像盛著一片細碎的竹影。
“你們說,來年春天,能長出新竹不?”有同學(xué)喘著氣問。
“肯定能!”李明遠接過話頭,“竹這東西,有股犟勁,沾土就活。”
老陳走在隊伍最后,望著月光下這群半大的孩子,眼眶發(fā)熱。他想起縣志里寫的“竹林晚翠”,想起祖輩們在竹林邊講學(xué)的模樣,忽然覺得,這三十里路的奔波,不是移植竹根,是在傳承什么。
竹根被埋進了校舍四周的土地里,分了四片,正應(yīng)了“四君子”的說法。師生們每天輪流澆水,從唐河里挑水,一擔(dān)一擔(dān),把黃土澆得透濕。
轉(zhuǎn)眼入冬,雪下了三場。李明遠總惦記著那些竹根,課間就往院墻根跑。雪地里,竹根埋著的地方,只露出一截稻草,像插著的記號。他蹲下來,用手扒開雪,摸著凍硬的泥土,心里盼著春天。
第二年開春,雪化了。第一株春筍冒頭的時候,李明遠正在早讀。同桌捅了捅他:“明遠,你看!”
他順著同桌指的方向看去,院墻根下,一截嫩生生的筍尖,頂著露珠,破土而出。翠色欲滴,像極了老陳說的模樣。
“活了!竹根活了!”李明遠喊出聲,教室里的念書聲戛然而止,緊接著,一群人涌了出去。
春筍蹭蹭地長,沒幾天就拔節(jié)成竹。竹葉舒展,像張開的手掌。四片竹林,漸漸有了模樣。
初夏的傍晚,晚霞染紅了半邊天。李明遠抱著粗瓷碗,坐在竹林邊。風(fēng)一吹,竹葉沙沙響,和著教室里的念書聲,纏綿不絕。晚霞落在竹葉上,翠得耀眼,落在粗瓷碗里,映出滿滿一碗的蒼翠。
他忽然懂了,老陳要找的不只是一片竹林,是藏在竹林里的魂。是師生同心的勁,是代代相傳的暖,是刻在唐河人骨血里的,對這片土地的執(zhí)念。
時光一晃,五十年過去。
已是滿頭白發(fā)的李明遠,牽著小孫子的手,走在唐河一中的校園里。溪邊的翠竹長得亭亭玉立,風(fēng)吹過,沙沙作響。晚霞正濃,給每一片竹葉鍍上金光。
小孫子捧著一個新的瓷碗,碗里盛著清水。晚霞落在水里,晃出一片竹影。
“爺爺,這就是你說的‘竹林晚翠’嗎?”小孫子仰著臉問。
李明遠點點頭,眼角的皺紋里漾著笑意。他想起五十年前的那個月夜,想起三十里路的奔波,想起那群扛著竹根的少年。
原來,有些東西,從來不會消失。就像這竹林,就像這晚霞,就像碗里的倒影,歷經(jīng)歲月,依舊蒼翠,依舊明亮。
竹林晚翠,翠的是竹,暖的是心,傳承的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永不褪色的執(zhí)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