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運河（詩六首）
文/煒楓
饑餓的米缸 盛著
北方的緘默
水影里 浸著鐵皮月亮
櫓聲切開滯脹的夜 把朝代磨成暗礁
淤沙下 壓著沉默的汛期
纖夫的號子 在阡陌交織的指縫結冰
貨船切開霧障
桅桿是倒立的墓碑
載著鹽 絲綢與割舍不下的方言
壓水而行 舵輪空轉
啃食銹跡的蝌蚪 游成碑文
蕩漾的波紋張開唇齒
咬住 沉槳刻下的謎底
我俯身 卻撈起半截青石的 顫栗
溺亡的號子長出鰓
浮出稻花與火鐮的印記
沉舟是枚暗扣 鎖住
淤積的謠曲 漸漸凝成鹽巴
待到漁火咬碎夜色
水紋將重新縫合缺口
而運河依然用鈍重的脈搏
把燈火 捶打成逆流的流星……
2025.10
炊煙
一株蘇醒的竹 試圖捅破天空
瓦片是浮起的陳年舊事
祖母用漏風的火鉗
撥動 鍋底星火的余溫
群山圍攏的天空 凹陷成陶碗
被風揉皺的身影
烙在煙囪內壁
每寸呼吸都長出青苔
村口 那棵槐樹眺望成化石
多年后 我翻找門牌
只有鹽漬在磚縫 反芻消逝的乳名
炊煙散盡的午后 村莊開始位移
誰把月亮釘在空缺處
像一枚蒼白的補丁 遮不住
地平線潰散的毛邊
直到暮色漫過窗臺
收件人地址已成謎
風一吹 漸冷的時空
瘦成一聲嘆息……
2025.10
楓情十月
楓葉將天空燙出窟窿
每片飄零 都是執拗的火種
在枝頭完成最后的倒立
你俯身 將墜落的火焰壓進日記
脈絡在低語 迂回著
春天許下的諾言
直到 蜷曲在霜染的宣紙
拓下一抹淤血色的吻痕
樹下 那個收集羞澀的人
正用月光淬火的針腳 縫合葉脈的間隙
而根 仍在泥土深處釀酒
西風卷起號角 整座山谷失聲
采藥人切開霜降
用藥臼搗碎山巒的暗傷
楓樹彎腰 拾起散落的骨骼
拼成一把火焰的豎琴
看 每片楓葉都是時光砧板上
迸濺的火星
寒夜里 失眠的眼瞳
正以落葉為線 縫補
天空漸朽的僧衣……
2025.10
生活是一截結實的繩索
生活 一截結實的繩索
先是晾衣繩 套馬桿
后是絞刑架
馱著斜陽
在套與被套間晃蕩的軀體
漸漸喪失原有的形狀
母親用它捆扎過冬的柴火
捆得越緊 裂縫越深
父親把它搓成導火索 盤繞
兒時年關的心頭
多年后 我打開遺傳的繩結
發現 藏著一條永不干涸的河
以及沉淀河底 嘶啞的號子
現在 繩索開始說話
用各種口音復述 被磨損的部分
正長出新的纖維……
2025.10
棗樹
腰身 越來越彎
扭成問號的形狀
每個關節 都藏著鈍器的風聲
誰用鐵鏈在樹身抽打 雕刻日歷
說痛楚是甜味的刻度
他們談論豐收 像談論一場雪崩
鐵器在墻角發燙
而結出果實 變成一場公開的考核
紅棗在結痂聚集 像被迫舉起的火焰
而磨刀聲
從三月持續到霜降
最紅的那顆總是朝向疤痕
仿佛血液找到了出口
孩子們舔著蜜汁 牙印
長出相似的缺口
此刻 用稀疏的陰影 稱重
樹干里住著千百個彎腰的人
當鞭笞再次舉起
整片天空都垂下累累的疤痕
2024.10
風中的葦花
彎腰的弧度里
藏著 丈量風霜的繩結
風中的俯身
整片池水泛起白晝的余燼
雁陣飛過
把鳴叫埋進流動的時針
而葦管中空
持續接收大地深處的顫音
雪 從莖稈內部開始飄落
每片羽毛都長出根須
當月光前來收割
你舉著光的骨節 微微爆裂
現在可以折斷我了
在冬日尚未合攏指縫之前
聽那些散佚的搖曳
漸漸堅硬成永不屈服的余音……
2024.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