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獺11號》創作談
?花叔
《海獺11號》的靈感來自雙雪濤的《不間斷的人》以及大火的電視劇《漫長的季節》。東北在文學和影視作品中，總是寒冷粗糲的。作為一個并未在東北長期生活過的人，我對于東北的實際印象，除了喝醉酒后和東北的朋友嘮家常，就是僅有的幾次出差和旅游。說實話，東北并未給我衰落的印象——可能我看到的是沒落后的東北而未曾目睹其輝煌——更像是北方的統一縮影，因此我在寫小說的時候，混合了文學上的東北以及我的老家山東——畢竟山東也是北方，而且作為現代東北人的祖源之一，和東北也有更多相同之處。
標題《海獺11號》來自大場鶇和小畑健的漫畫《食夢者》中漫畫家平丸一也的同名作品。在《食夢者》中，僅有《海獺11號》的設定和部分情節?？绰嫷臅r候，我就想，如果真有一部這樣的動漫該多好。我實在喜歡這個形象，并且莫名就把它和小時候看過的《柳林風聲》里的水獺聯系在了一起。大學時代我看過這部動漫，后來就把它藏在了記憶深處。2024年的一天，我刷到了《怪獸8號》的介紹，怪獸……8號……，我把這兩個詞重復了兩遍，突然想起了《海獺11號》，接著，一個開著卡車在海邊吹風的海獺形象出現在我腦海中，隨后兩個小學生坐在一起捧著一本漫畫書看的鏡頭浮現。我匆匆扒完碗里的飯，在鍵盤上敲出了這篇小說的第一句話。奇妙的是后面的句子似乎早就準備好了，幾乎沒費什么力氣我就完成了這篇小說?？梢哉f，這篇小說在我動筆之前就已完成了，我要做的只是在鍵盤上把它敲出來而已。
可以說《海獺11號》是名，《不間斷的人》是皮，《漫長的季節》是肉，骨則是我一直以來寫作的核心——愛與責任，尋找與逃避。
剛開始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我是想順著故事線寫的。分章節，POV式寫法。從兩個人在酒吧聊天開頭，采用倒敘的方式，然后回歸正常的敘事邏輯。但寫著寫著，我就發現原構思很無趣。于是改成了視角交錯、碎片重組并套嵌鏡像的敘事結構。在人物敘述某個事件的時候，事件的相關人就跳出來說話了。有點像紀錄片的采訪，有點像電影旁白引起的情節，更像是意識流。而這種敘述交疊的技巧，是我從?？思{、科塔薩爾以及略薩——尤其是《酒吧長談》——那里偷師的技巧。我覺得這會讓小說更加自由和鮮活，更靠近自然敘述。正如我們在思考一件事兒的時候，腦子是跳躍的。用這種方式講出來的故事，更能使我們沉浸其中——不是情節，而是情緒。
責任編輯：劉淑彧
作者簡介
花叔? 原名張化勝。山東人，畢業于同濟大學，現居上海。業余寫小說，每有所作，欣然忘憂。喜歡幻想和有詩意的作品，夢想寫出一本《繁花》一樣的城市當代史。小說散見《莽原》《廣西文學》《One 一個APP》。曾入圍第六、七屆十三惡人文學獎十三強。
海獺11號
海獺11號
燈光在那一刻閃了一下，好像眨了眨眼。李安辰說，我大學的時候總問別人，你看過《海獺11號》嗎？他拿起威士忌喝了一口。他喜歡喝不帶冰的。他試過加冰，更好喝，更痛快，可他每次出來喝酒就只喝不帶冰的。我解釋說是一部老動畫片，講一只海獺開大貨車，穿一件夏威夷襯衫，老掉個臉，特別跩。沒有一個人看過。我上網搜索，什么都搜不出來，只搜出了《柳林風聲》，五年級看的。里面有個水獺，跟海獺很像。我老逃課，跑到鎮上圖書館看書。夏天非常熱，冰棍兩毛一個。那時候的冰棍解渴，現在的則越吃越膩，東西越加越多，最后變了樣。你不喝杯酒嗎？我請你。
女人問，你還要繼續喝下去嗎？
李安辰說，喝，我得喝，很多話，我喝醉了才能說。你高低得陪我一杯。女人沒說話。李安辰沖酒保打個響指，給女士也來一杯，威士忌，不加冰。酒保看著女人，等著，似乎女人會遞錢給他。等了一會兒，最終轉身從架子上拿酒，倒了二指。女人接過來，喝了一口。李安辰說，怎么樣，辣吧？女人說，還行，你會去見小馬嗎？李安辰說，你慢慢回味，會覺得有股子煤味兒，像小時候樓梯外面堆著的煤球。我好像又聞到了豬肉粉條的味道。煤球和粉條很搭，你不覺得嗎？好像天生是一對兒。兩個都埋在地里。煤也是植物變的啊，在地里埋著呼吸不上來，死了心，就變成了煤。你現在聽我是不是沒有東北口音了？我大學是在上海上的。我現在都不適應東北了，太冷。我也吃不了酸菜，一聞就反胃。我們家樓下，鋼廠的，每年都發二百斤豬肉，天天燉。有一天晚上我睡不著，起來穿上棉襖，提著水壺，把他家的煤球堆都給澆了，隔壁的娘們兒罵了三天，罵得特別難聽，我聽了很惱火，想把他們家煤球都踹了，可我沒去，動靜太大，會被逮個正著。女人也懷疑是我們家弄的，旁敲側擊指桑罵槐，看我們能不能忍。我媽氣不過，和她吵了起來。我爸和那女的老公本來是棋友，棋逢對手，一下下一天。從那以后，再沒一起下過棋。我媽也懷疑我倆，主要是懷疑我弟。我弟比我淘。我弟說，不是我。等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弟從床上探出頭說，哥，我知道是你干的，我看見你跑出去了，后來你去澆水，我都看見了，放心，我不跟爸說。我弟對我很好，我們有十年沒怎么說話了。沒矛盾，就是沒話說。李安辰的杯子空了，又開始轉著杯子說，“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的下一句啥來著？其實對我來說，過去的日子也是稀的，記住的很少。天上撒下明亮的鐵片，可我撈到的就那么幾片，我還以為是狂歡。不是，根本不是。開始寫東西后，我又往動物園跑了一趟，專門去看海獺。它們跟著飼養員的指令鉆圈子，游泳，很活潑。我看了一遍，沒發現它們砸貝殼吃，問賣門票的。他說，認識字嗎？這念啥，水，s-ui,sui。我說，大哥你東北的？他說，嗯哪，你咋知道的？我說，像我老舅。他說，要看海獺，得去大連，之前有，現在不知道有沒有。這玩意兒，不是中國的。再說，不都長一樣嘛。我說，不一樣，我就找海獺。海獺喜歡把石頭擱在肚皮上，撈到貝殼就往上砸。海獺很聰明。五年級的時候，我認識一個小姑娘，她跟我說過這些。她說，什么都擱肚皮上砸。擱，三聲。她是浙江人，說話不分前后鼻音，但就是這個“擱”，特別有東北味兒，她說完我就笑了。她也笑了，她的眼睛跟你一樣亮。你說一句，什么都擱肚皮上砸。女人說，那不是動畫片，是小說。我寫的。海獺在末日開大卡車，穿著夏威夷襯衫，一副死魚眼，很暴躁。反派是個大章魚，抓了他女兒。最后海獺弄死了章魚。李安辰，那天你為什么沒來？李安辰說，我一直想想起來，都沒成功，現在我想起來了。我知道是你，從你進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是你。我每天都在后悔，現在我更后悔了。他聲音非常小。但他知道，駱玉蘭能聽到。
李安辰參加了一個寫作群。群里都是寫小說的。李安辰第一句話就是，各位好，我是海獺11號。大家有看過動畫片《海獺11號》嗎？一個人回，沒看過。又回，那是啥？五分鐘后，另一個也說，沒看過。之后群里討論起了食譜，有人發了女兒的照片。李安辰點進去，小女孩長得很漂亮。李安辰發了個贊。又發，我現在就在寫一篇海獺11號的故事，講一個海獺在末日開長途。沒有人回復他，還在討論食物，后面有人發起運動接龍。李安辰關了手機。他躺在床上，開始想海獺一個人開著大卡車，半夜停在西海岸，太陽沉下去，星星亮起來，不對，這是末日，應該是灰塵遮住了大半星空，只露出一小部分銀河。西海岸一片沉寂，沒有燈光和迪士尼。海獺想去海里抓魚吃，但他忍住了。現在的魚都是一半塑料一半肉，口感不好。海獺已經習慣了吃罐頭。玉米味兒、雞肉味兒、牛肉味兒、番茄味兒，罐頭是一家食品廠生產的，產量越來越少，主要是，快沒人知道玉米、雞肉、牛肉、番茄，都是啥味道了。有一天，兩個質檢員為此打了起來，他們對于玉米的味道產生了懷疑，一個說是咸中帶甜有點兒脆，一個說是糯的有點兒酸。他們是彗星撞擊地球后出生的人，小時候可能還吃過真玉米，但這么多年過去，他們的記憶開始出現偏差。海獺覺得味道的確變了，但還能吃出來玉米味兒，或者說，他第一次吃的那種玉米味兒。它們之前存在一種相續性，好像一份記憶的前端和后端由一根繩子捆綁著。他不介意這樣吃下去，他喜歡這四個味道，來回一趟西海岸，從西雅圖到舊金山，要兩個月，他每兩周更換一次不同的口味，正好吃完。這樣的儀式感讓他感覺他還能控制一些什么東西。東海岸也有卡車司機，是一只犰狳。每次對面開來汽車，犰狳總是很猶豫，以為會從他身上碾過去。他們之間有個電臺。他會對犰狳說，哥們兒，你還好嗎？對面說，還可以，今天我看見龍卷風了。他說，哇，祝賀你，又是沒有白活的一天。犰狳特別喜歡龍卷風。他在拉斯維加斯活了二十年都沒有見過，于是在東海岸做司機。海獺沒有什么想做的，不做司機也行，在居民點幫忙建筑大壩也可以。海獺有一個大本子，經常在本子上寫自己遇到的事情。他想有一天橫穿東西岸，拉一條電線，把本子一頁一頁撕下來在上面風干。他跟犰狳說了，犰狳覺得這個點子很瘋狂，說，Wow ,so damn good.(哇哦，真他媽的好。）
李安辰把自己寫的片段發到群里，沒有人回應，只有一個人點了贊，但他不確定那是不是給自己點的，因為沒有引用他的內容。半夜兩點，他突然餓了，給自己沖了袋泡面，只燙了兩分鐘就開吃，面還是硬的。他喜歡這樣吃。闞青青喜歡吃軟的，泡五分鐘。李安辰吃完了，她才開始吃。李安辰那時想，我怎么娶了她呢？直到他們離婚之后，他還這樣想過。沒有答案。他只能歸結為緣分。大學的時候，他每周六都要去音像店找《海獺11號》。不是美國的就是日本的，不過，也可能是法國的，甚至是捷克的，因為捷克出了《鼴鼠的故事》，鼴鼠和海獺，也莫名地像。你們這兒有《海獺11號》嗎？他一般會這么開頭，動畫片，海獺，卡車司機，沿著西海岸開車，其他的印象不深。店員說，稍等，我查一查。然后說，沒有。店員很抱歉，說電腦里資料也不全，請他在動畫區再找找，很多碟片沒有錄進去。闞青青那時候穿吊帶褲梳野雞頭畫深色眼影，倚過來看李安辰翻碟片。她聞到了李安辰身上的香味兒。李安辰洗頭喜歡用海飛絲。李安辰聞到了闞青青身上的汗味兒。闞青青喜歡唱金屬朋克，總在KTV練習，出一身汗。當天下午二人就上了床。闞青青那天沒去練習，從此以后再沒去過。李安辰說，你沒有《海獺11號》碟片是不？闞青青沒說話，在梳頭，她的雞冠頭剛才壓塌了。李安辰說，你就算不騙我，我也會跟你上床的，你的反應配得上我的活兒，可是你下次再騙我，我們倆就算完了。闞青青說，你怎么知道有下一次？李安辰說，直覺。他們大學還沒畢業就結了婚。他們知道，自己是對方缺少的那一半。
快四點的時候，手機忽然響了兩聲。很快的兩聲叮叮聲。他剛睡著，起來看，是寫作群消息。他剛加群，忘了設置消息免打擾。打開看。一個人連發了兩條信息：我頭像，平丸一也。食夢者。李安辰摸不著頭腦，正準備關掉屏幕，那人又發，里面有海獺11號這個漫畫。他上網去搜。搜到了。小畑健的漫畫《食夢者》，里面有個角色平丸一也，二十六歲，社畜，有一天突然辭職不干，開始畫漫畫，漫畫的名字就叫《海獺11號》。只看到幾張漫畫，海獺穿著綠色的西裝吃盒飯。多的搜不到，二〇一一年的老番。那時候他已經和闞青青結婚五年，電影、文學、漫畫，都扔掉了，只剩下喝酒一個愛好，像一條忠心的老狗。他在群里發信息，謝謝，講什么的？那人回，一個海獺匡扶正義的故事，好像有開車沖進黑幫巢穴的橋段。時間長了，記不得了，我得重新翻翻。他點擊那人的頭像，放大看，是一個漫畫形象。齊耳短發，男的。平丸一也又發了一句，和你的故事不一樣，你的不是抄襲，再說，這個是作中作，沒詳細展開。你接著寫，我等著看。我是粉絲1號。李安辰說，謝謝。設了群消息免打擾，李安辰在沙發上躺下來。對面樓只有幾戶亮著燈，看不清里面的人在干嗎，也可能不是臥室，是樓梯間。夜里黑乎乎的，有什么東西在飄動。正是鬼魅活動的時候，他忽然想到這一句。好幾次這個點兒他從酒吧往家里趕，去河邊打太極的大爺還沒起來。他有個原則，不在外面過夜。從酒吧的椅子上或者地上爬起來，他就往回趕。只要趁天明趕回家，就不算過夜。闞青青走后，這個原則變得沒有意義。沒有人等他，也沒有人需要他照顧，連家里的貓都被闞青青帶走了，可李安辰還是堅持這個原則。人總得有條線，在線內怎么渾都行，在線外，就是真渾了。李安辰的線就是回家。他家六十平方米，大一室。辭職的那天，他清點了財產，剛夠提前還完房貸，一分不剩。他想，我是因為這個巧合辭職的呢，還是辭職之后才發現了這個巧合呢？但無論怎樣，這是天意。他對付天意的法子就是，不管它。他沒去還貸，錢擱在賬戶上。他在等？等什么呢，他也說不清楚。他只知道，如果還了，就只剩下一個空殼子陪著他，他更受不了。和闞青青去民政局那天，他們在一家日料店吃飯。他吃豚骨拉面，闞青青吃鰻魚飯。納豆上來，闞青青沒推給他。她討厭吃納豆，總覺得酸臭。這次闞青青沒動，說，你聽。他聽了一圈，四周沒幾個人，都在默默吃飯；外面電驢按了幾聲喇叭，尖銳而短促，接著過去黃衣服黃帽子的美團外賣小哥。陽光很炙熱，空調在喘息。不知從哪里走來一只貓，頭也不轉地走過門口。李安辰問，什么？闞青青說，江美琪。他聽到店里放的歌，不是他熟悉的那首《三萬英尺》。這首他沒聽過。闞青青說，你從外面進來問，有沒有《海獺11號》，店長回答你，稍等一下。就是這首。剛剛風無意吹起/花瓣隨著風落地。他仔細聽，但聽不清歌詞。他想從闞青青眼里找到淚花，但沒有，闞青青眼里什么都沒有。闞青青開始攪動起納豆來。
闞青青的朋友圈沒有屏蔽他，她發在海邊的背影，發舉著咖啡的手，發穿著涼鞋的腳踝，腳踝上面刺了一只貓。之前她的腳踝上有沒有刺青，他不太肯定。他在下面點了贊，隨后想，誰給她拍的背影呢？新年的時候，他給闞青青發祝福，闞青青沒回，他在朋友圈下面留言，也沒回。自己的朋友圈，闞青青從來沒有點過贊。他知道，闞青青把他設為不看他的朋友圈了。
寫作群里，有一個人，每天早上七點半都會發一篇自己公眾號的文章，講自己的感悟，社會熱點，讀了什么書，見了什么老友。很準時。李安辰每天十點刷牙時都會看一遍。這天，平丸一也忽然給他私信：老生常談，一股老人氣味，這樣的文章于己于人都是雞肋，沒有營養，像秋后的螞蚱，寫什么都是無意義的。李安辰覺得有雙眼睛在后面看著他，想問他怎么知道的，想了想，沒問，說，群里直接說？平丸一也說，算了，轉念一想，老年人干什么都沒有意義。李安辰說，你多大，老氣橫秋的。平丸一也說，見我頭像。李安辰說，咋跟我說這個？平丸一也說，和你對脾氣，群里沒意思，你有意思。等你的小說寫完。李安辰鎖屏，開始坐下寫。他沒書桌，就在茶幾上寫。闞青青不看書，躺在床上刷手機，頭枕床頭，腿盤著，小肚子凸著。結婚后第五年，闞青青開始發福，體重上了一百二就再沒下來。李安辰蹲在床尾，看到好看的視頻，喊，欸，你來看，這個超搞笑。闞青青就過來看。李安辰叫得多了，闞青青就用腳踢他?，F在李安辰也不坐床尾了，趴在茶幾上，攤開稿紙寫。他不喜歡用電腦，只有謄稿子的時候才用。每天晚上七點半開始寫，寫到十一點半。他直直腰，老覺得闞青青在后面踢了他一腳?；仡^，誰都沒有。門里門外都靜悄悄的。地鐵聲傳過來，哐當哐當，像一連串沒法收回的埋怨。之前他在公園學過太極拳，跟一個大爺學的，每天下午都去，學了一個多月。大爺沒看出李安辰是早上那個裹著衣領穿過公園的人，也沒問他怎么不去上班。大爺在前面打，他在后面學。大爺打的時候，他覺得時間流動得特別慢，四周一切都靜音了。大爺話不多，只讓他放松，腳跟不動就好，腳掌可以隨便動，怎么舒服怎么來。大爺問，練會了嗎？李安辰點點頭。大爺說，練會了只要打攬雀尾就行，最多加個單鞭。攬雀尾，掤捋擠按，單鞭，畫陰陽魚。太極就這點兒東西。大爺說話很像他爹。他爹也是說，下棋，會用車的，庸手；用炮的，高手；用馬的，國手；用仕象的，是你爸。特別是仕，就那幾步路，走多了，就回不去了。象棋，就這點兒東西。擺棋，爸教你。那一年李安辰小學四年級。入了冬，他上五年級，他爸就不見了。他媽沒受多大影響，好像早就知道他要走。他弟倒是很受打擊，從此不愛說話，二十歲去了美國，在亞利桑那州開卡車。
李安辰說，我之前在酒吧，看到一個人，很像我弟，他一笑起來更像，我以為就是他，可我知道不對，他是我弟二十歲之前的模樣，現在我弟得有三十八了，還是不一樣。而且我給他買酒，他笑得靦腆，連連說不好意思。我弟不會跟我客氣。你有時候會這樣嗎？感覺好像回到了過去，好像活在另一個平行世界，你認識的人都在，可全變了性格。這比他們全變了模樣還可怕。我們的眼睛接收的信息占大腦信息來源的百分之八十，聽覺占百分之十，嗅覺觸覺味覺占百分之十，可我們認識人，熟悉人，都憑第六感。第六感是什么，我不知道，它起碼是視覺聽覺之外的東西。我的第六感告訴我，我認識你。平丸一也說，有可能，我們可能在哪個地鐵站擦肩而過。李安辰說，不是這個，比這個深點兒。平丸一也說，有多深？如果我們認識，你應該早就有我的微信啊，你肯定喝太多了。李安辰說，也是，可能是我腦子出了問題。知道我為啥來這個群嗎？有一天我從兜里掏打火機，掏出來一張名片，寫著，滬上寫作群，旁邊有個二維碼，下面一行字，salvation lies within（救贖源于內心）?！缎ど昕说木融H》里面的臺詞。我不知道誰給我的，模模糊糊記得酒吧里有人和我相談甚歡，把卡片放在吧臺上推給我。我看見他穿著件大衣，戴頂萊昂納德·科恩一樣的帽子，把紙片推向他右邊穿著沖鋒衣的男人，對他說，你需要這個。沖鋒衣根本沒去跑步，也沒去爬山，他只是晚上七點來酒吧，一杯一杯地喝酒。你會有這樣的時候嗎？從第三視角來回憶過去，好像在看一部自傳電影，你找了個蹩腳的演員來演自己，里面任何一個人都比你演得好，只有你自己表情最僵硬，好像你根本理解不了劇本。平丸一也說，正常，我被外星人綁架過，從此我就覺得自己身體里住了個外星人。我不是我自己，也是我自己，我能看著自己干一些事兒，那些也是我想干的，可是如果問一句，你為啥這么干，我就不知道了。李安辰說，就是這個感覺。我現在寫東西，感覺越來越有意思。你之前說寫了也空虛，不寫也空虛，我現在可以回答了，寫的時候不空虛。得救之道，就在其中。我越來越感覺我們認識。我們能見個面嗎？飛馬酒吧，很好找。他們老放齊柏林飛艇。你聽過嗎？通往天堂的階梯，有一段吉他solo（獨奏），特別酷。平丸一也說，沒聽過，我不聽外文歌。李安辰說，晚上七點，我會穿一身綠色西裝，坐在吧臺。你不來，我天天等，等一個星期，多了我就不等了。平丸一也沒回。李安辰點了點頭，似乎隔著屏幕平丸一也也能瞅見。他想起自己那一天盯著卡片看了一會兒，掃碼進群，昵稱改為“海獺11號”，頭像換了一張海獺。他好像感覺到闞青青踹了他一腳，問，嘿，你想好自己要干什么了嗎？他在群里說，各位好，我是海獺11號，正在構思一部小說，就叫《海獺11號》。
平丸一也
李艷紅上完初中，就不再上學了。她只記得初中發生的事，之前的事情模模糊糊，影影綽綽，好像在濃霧里面行走。李艷紅后來看了斯皮爾伯格的《E.T.》，才明白過來，她被外星人綁架了。和她一起的，還有一個男生，都是小學生。當時他們好像一起要做什么，但干啥，她記不清楚了。他們一起被綁架了。就跟晚上拿電棒照雞一樣，一照，雞就不敢動了，歪著頭看著你，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這時候逮雞就方便了，一手一個，手到擒來。你去摸它們的嗉子，它們身上暖和和的，羽毛很滑，就算下了雨，翅膀底下也是干的。她在浙江沒干過這事兒，到了東北，沒少干。她大姨是養雞的，她得幫忙。她爸媽肯定是死了，她知道，但不記得。她假裝還記得，從來不問。大姨情緒不穩定，容易急，急了就打她，打完又好了。大姨父不著急，眼睛總是笑瞇瞇的，沒見過他發火。殺了雞，大姨把雞腿一個給她，一個給她姨父。姨父把雞腿夾回給大姨，說，你吃吧。大姨就低著頭吃了起來。李艷紅功課一般，幾門功課里面，她最喜歡生物，了解自身之外還有這么多動植物，她就很高興。成為一個切片，被放在顯微鏡下看，也挺不錯的。從鏡頭里看過去，碘酒染色的切面，好像一幅風景畫，藏在里面，沒人能注意得了。待煩了，從這個切片移動到另一個切片，這一抽屜切片就夠她活一輩子的了。洋蔥切片她最喜歡，簡單，好做，沒人比她手巧。往鏡頭下一擱，她的是最好的。一排排的細胞跟拉長的蜂窩一樣，她后來看蒙德里安，不知道為啥，總想到這個。按道理兩者之間的共同點很少，可她一看到蒙德里安就想到洋蔥切片。二者之間在她這里，是一樣的，可以放在一塊兒說。其他功課，乏善可陳。物理、化學，她看不下去，數學也一樣，語文令她頭疼，政治無趣，她知道自己上不了好高中。姨父說，咱還是得上，我給你買了高中的衣服，你換上讓姨父看看。她去換了，白襯衫，黑色褶裙。來，把你大姨的皮鞋穿上，你倆腳一樣大，能穿。她穿了皮鞋，大姨父拉了她的手，轉了一個圈，我們紅紅穿著真俊，咱還是得上高中。班上一共四十個人，她個子高，坐倒數第三排。女生很少有坐這么靠后的。她每天在座位上想，她不記得外星人來了后把她怎么樣了。她只記得一道白光，她就隨著白光飄了起來，再回過神來，她已經在家里了。從那一天起她就發生了變化，好像中間有一段時間被吃掉，直接續上了一段新的。新的時間非常快，她反而比之前更能接受了。在這段時間之前她是什么，不知道，但她覺得體內有一個小人兒留了下來。小人兒對生活很抗拒，而現在的自己，把現狀像知識點一樣先記下來。無論理不理解，都先背下來，知道嗎？她好像聽到政治老師這么說，化學老師這么說，數學老師也這么說。對，先背下來。每天起床，早讀，早飯吃肉餅；上午課，吃中飯，兩個葷菜或包子；睡午覺，聽許茹蕓；下午課，吃晚飯，還是兩個葷菜；晚自習，回家。每周洗一次澡，北街澡堂子，來例假時不能洗，就在家擦身子，門不能鎖，姨父怕她滑倒，晚上房門也不能鎖，怕煤氣中毒。她抽屜里有個大本子，她不記得有這個，上面有撕掉的紙張，也不知道扔哪兒去了。但她知道，那是很重要的東西，是什么，她不知道。她抽屜上了鎖，姨父砸壞了很多次，怕她被同學帶壞，日記她用密碼寫，都是漢語拼音首字母，初一學了英文，加了英文單詞。姨父問，這是什么？她不說，姨父把本子往她臉上扔。時間長了，她也忘了那是啥。好像是什么重要的事兒，好像又不是。她想，之前外星人綁架了我，后來我回來了，那么外星人肯定給我裝了什么，E.T.的手指觸碰我的手指，就在我體內留了什么，我體內的小姑娘可能就是外星人，或者，我是外星人，我占據的是原來那個小姑娘的身體。無論怎樣，我被賦予了一個任務，而外星人肯定還會再次到來，到那個時候，他們就會把我帶走。
后排幾個男生，總是在下午的某節課出現，上午他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晚上，他們又不見了。難得有幾次，他們在班上出現，人手一本金庸古龍，或者別的什么小說。小馬說，我們那時候都喜歡吹，他們說我不敢撩你，我能受這個氣？我就給你扔了本生物書。李艷紅說，那圖誰畫的？太丑了，那能是我？小馬說，二瘸子。李艷紅想，那時我看著圖畫，有沒有生氣？肯定沒有鬧，這我知道，我甚至笑了，那人畫得太丑了，女的臉丑，男的一臉驚恐而不是享受，老二畫得倒挺傳神。那東西就是丑，好像這男的在驚恐它為什么這么丑。后來李艷紅看《黃金時代》，看到陳清揚和王二野合，陳清揚說，那東西傻頭傻腦，恬不知恥，見了它，就不禁怒從心起。她就想起這幅畫。陳清揚自然是她，王二卻面容不清。她想起之前認識一個男的，可她卻想不起來他的名字。小馬和大姨父的臉從虛空中出現，她吐一口煙，把他們擦掉了。李艷紅說，那四個字，我想干你，是你寫的？小馬說，啊，是我。那時候我不喜歡你，我喜歡陸絲絲。陸絲絲是班里的學霸，后來拿了奧數金牌，再后來沒有消息了。小馬說，你看完，轉頭把書扔給我，毫無波瀾，甚至笑了一下，從那一刻，我就開始喜歡你了，你怎么知道是我的？李艷紅說，我是外星人，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是你了。小馬說，吹吧你就。你現在瞅瞅我，我在想什么？李艷紅說，我等你出來。小馬一愣。李艷紅說，我知道你想讓我說這個。小馬說，可是你做不到。李艷紅說，是的，我今天晚上要見一個人，我見了就知道了。你還記得學校后面的小路嗎？兩排白樺林，秋天葉子滿地，沒人掃，風一吹，嘩啦啦響。小馬說，記得。李艷紅說，我們經常擱那兒抽煙。我常常想把那一片都點了，黃色的白樺林配紅色的火，應該挺好看。小馬點頭。李艷紅接著說，那天我們在抽著煙，風很大，煙返過來，嗆了我一口。我看見路那頭轉過來一個人，黑衣服，蹬著車子。我看出來他很高興，屁股都離了座位，還聽到他唱歌，風吹著，時斷時續?？吹轿覀冊谀绢^上坐著，他有點兒猶豫，可還是過來了，你和小虎去攔的。那人很，縮著頭，你給他一個巴掌。小馬說，我不記得了，有這事兒？李艷紅看著小馬的臉。小馬知道，她其實沒在看，她似乎陷入了一樁往事，好像入定了一樣。她這樣子他見過三五次，他知道，李艷紅要做出決定了。李艷紅說，那人哆哆嗦嗦從兜里掏錢，我看到了他的手串，烏黑的，從袖口里露出來。我上去，那人縮了一下。我說，嘿，你認識我不？他說，不認識，女……女俠。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臉黑瘦，我有點兒不耐煩了。滾蛋，我說，然后踢了他一腳。那人推著車子就跑。我記得他遛了好長的一段路都沒上車子。小馬說，你今天見的就是他？李艷紅說，我回去想了好久，想不起那人是誰，但我肯定認識。我之所以不記得他，肯定是外星人不想讓我想起來，外星人這么做是有道理的。想到這兒我就不糾結了。小馬說，你覺得對我合適嗎？李艷紅說，我們當年說過的，你動手，我不攔你，你不動，我也不怨你。小馬低頭，吐了一口唾沫，說，我出去，饒不了你。旁邊獄警說，注意你的行為！小馬上身動了一下，應該是用腳底把它擦掉了，但李艷紅看不到。她笑了，說，我決定了，還得看他，其他的我不管了。小馬說，你等著，我出去找你，我弄死他。獄警說，別說了。小馬說，我說謊了，我剛才說想上的是陸絲絲，其實不是的，我想上你。從生理健康課，我看著那個女性解剖圖，我就想你了。這一次我沒說謊，我肯定會弄你。獄警沒再語言阻止小馬繼續說，而是直接上來伸手拉他，小馬被拽出去了。李艷紅想，她太了解小馬了。這么多年了，他決定的事情，都是沖動，靠人激。他也是個人。
那天李艷紅對小馬說，后天晚上七點，樺鋼門口，你愿意來，我就跟你。樺鋼前幾年被拆掉了，只剩拆了一半的房頂，他們常常在那里喝酒。到了約定那天，小馬下午就不在教室，她問二瘸子，小馬干嗎去了？二瘸子說，生病了。她明白了。當天晚上六點，李艷紅走出學校，轉到二小附近菜市場，拿了一對兔子，然后走著去樺鋼。一路上她就在想，我這樣對不對？她問體內的那個人，我這樣對不對？你如果是E.T.，肯定能給我答案，我現在也不知道該怎么做。小兔子在袋子里蹬她，蹬了幾下，就停下來，倚著她。她感到了溫暖。她突然想，小馬最好別來，他不來我就不會跨過那條線。到了去鋼廠的岔路口，她往前面看，沒有人影，現在不知道時間，但估計快七點了。她覺得這樣也挺好，只不過有點兒失落。她奇怪自己開始的時候為什么會期盼著什么。門口亮起一個紅點兒。她走過去，黑暗里那個聲音喊，李艷紅？我停了得有三秒鐘，她后來想。樺鋼大門鎖著，但院墻坍圮，她過去的時候，褲子被鉤爛了。小馬已經把蠟燭點起來，她就著光看了看。棉褲也給劃爛了。虧得今天沒風。這里過去是鍛造車間，天車都拆走了，設備也拆了，剩幾把火鉗還有幾個馬車輪子。小馬在墻上掛了沙袋，狗骨頭加鋼珠，混上蠟，跟人體軀干的手感差不多，每次來都打一刻鐘。小馬看見李艷紅背著袋子，說，這是啥？李艷紅說，家伙帶了嗎。小馬掏出一把刀，說，隨身的家伙，得帶著。李艷紅點點頭，給我。小馬疑惑著遞過去。小馬過去拉袋子，袋子動了一下，嚇了他一跳。李艷紅說，兔子，今天不打沙袋，試試這個。小馬要解，李艷紅說，別動，沒關籠子里，解了抓不住，就這么隔著袋子捅。小馬說，你今天很反常。李艷紅說，嗯，我準備弄個人。小馬說，誰，我幫你弄。李艷紅說，我姨父。小馬不出聲。李艷紅說，不是卸胳膊腿打折，是要弄死。小馬說，這么大仇？李艷紅說，仇，說得好，是仇。小馬說，總歸有個原因吧？李艷紅說，他害死了我父母。小馬看著她。她接著說，交通事故，他開車，掉河里，我爸媽死了。我媽托夢給我，要我弄死他。小馬說，這是迷信。李艷紅說，我不管，你不愿意，咱們一拍兩散，以后，我們當不認識，我找其他人。小馬說，別啊，我，我的心，天日可表。他看看四周，看到袋子。李艷紅也看著。小馬提起袋子，捅了兩刀，兔子猛然叫了兩聲，在袋子里來回轉，把兩人都嚇了一跳。破口沒有血，過了一會兒才顯出血來。兔子叫了四五聲就不叫了。應該是只刺到了一只，因為另一只在奮力擠開死掉或者說快死掉的那只，爬到上面來。李艷紅說，把那一只也殺了。小馬又捅了兩刀，剛開始沒捅到，第二次才捅到，然后補了一刀。這一次兩人都有準備，叫聲聽起來沒上一只尖銳。血從袋子里滲出來，但滴不下來，好像剛出來就凝成了冰。李艷紅上去抱住了小馬。小馬后來說，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好的一次。他一直吹噓破了多少處，卻被李艷紅拿了一點。他的老二在寒冷中凍得快硬不起來，但李艷紅的身子是火熱的，而且滿是血腥味兒。兔子就壓在他們身下。小馬后來想，那個時候，李艷紅就吃定我了。李艷紅說，你去把他叫到這兒來，我們在這兒弄他。小馬嚇了一跳，說，今天？李艷紅說，你不去，我現在就去柳梁子派出所。小馬說，他不會來啊。李艷紅說，你說我被綁了，他肯定來。小馬說，我們弄了他，警察不就知道是我叫的。李艷紅說，那你去副食店門口找個孩子，讓他去傳信。戴個口罩，壓著點兒帽子，沒人認出你來。小馬說，你在這兒弄了他，警察會找到這兒。李艷紅說，我會和警察說，有人綁了我，我不認識綁匪。小馬說，這里破綻太大了。李艷紅說，我看出來了，你其實不想弄，好，我現在就去局子。小馬說，別去啊，我去弄，可今天太晚了。我們明天在這兒再商量怎么弄。你姨父下班路上怎么樣？李艷紅回想，那時候我還怕小馬一沖動就去了，他肯定會弄砸的。我是怎么把他哄住以為自己詭計得逞的呢？應該是哭，對，是哭。我先是哭，讓他勸，勸到以為成功。我說，明天我去大姑家，后天晚上七點，這里，就我們倆，我們好好商議。然后我就回家了。我知道，我還得再演?？赡翘煳也幌裱莸?，是真的屈辱，委屈，我坐在床上泣不成聲，我把兔子都帶回來了。我的樣子說明了一切。姨父怒火中燒，茶杯都摔碎了。大姨高聲叫罵。我知道大姨也在演。女人之間總是能看透彼此。我看著他們，更覺得屈辱。我說，他們后天晚上還會在樺鋼。我知道，姨父肯定聽進去了。那天晚上我也出了門。只要姨父不在，大姨對我是不理不睬的。我得出門，助小馬一臂之力。他需要別人幫他下定決心。臨近鋼廠的時候，我聽到有人跑過來，差點兒撞到我。是二瘸子，他指著鋼廠說，他、他、他，瘋了。他沒等我問，就跑了。我一邊走一邊對自己說，小馬，是你自己害了自己。我一進去，就看見姨父拿著錛子追著小馬跑。小馬手里一把火鉗。只要任誰頭上挨一下，事兒就成了。小馬練過散打，躲了過去，抱著姨父，撲倒了。姨父手里攥著錛子使不上勁兒，小馬慌了，想控制住姨父的手。我喊了一句，拿刀，拿刀。兩個人都是一愣，或者說，在我看來，都愣住了，手上慢了下來，好像給按了暫停鍵。小馬伸手從腰間抽出刀子就扎了過去。扎完就松手了。因為緊張和驚嚇，小馬像是被一腳蹬開，雙手撐在一邊。姨父給扎了腸子。不夠啊，我對自己說，得再來一下。小馬是不行了。姨父還在看著刀，好像疑惑怎么只剩刀柄。我走上去，他看了我一眼。我說，我來。拽住刀子往外拔。你拔過刀子嗎？我沒想到插入肉里的刀子這么難拔。我得左右擰一擰才能拔出來。往左摸到肋骨下邊緣，里面是褐色的肝臟。我對準了，幾乎是雙手齊按才刺進去，剛開始皮膚給了刀子很大阻力，后面順從了，幾乎是迎合著進去。一，二，三，四，五，得有五秒，血才從姨父的嘴里冒出來。他張嘴笑了笑，突然有了力氣，把我拉過去，說了一句話。姨父身上有雞棚里熱烘烘的臭味兒。小馬要站起來，我說，別動。小馬沒動。姨父現在躺在那里，沒叫。我知道他沒力氣了，也可能想要表現得堅強。他嘴里開始往外吐血沫。我等著，如果外面有腳步聲奔過來，我就再來一刀。如果沒有，我就這么看著。那天很冷，天氣預報說未來兩天會有暴風雪，下午天就陰沉沉的，現在黑暗籠罩，更顯得寂靜。往常，運煤的火車會來來回回地跑，煙囪噴出白煙，那不是真白，是灰在火光中顯出的白。
現在沒有一束燈光穿過旁邊田地。白楊樹都是干枝，在黑暗中只有模糊的影子。我記得樹上有鳥巢，老鴰，喜鵲，都有，但現在什么也聽不到。姨父的嘴角不動了。我拿衣服擦了擦刀柄。我說，小馬，你幫不幫我？你幫我，我跟你，你不幫我，我也不怨你。我看著他。他好像過了好久才下定決心。他低下頭，站起身走過來，蹲下。
來，我說，把手給我。他兩只手伸過來。我抓住他的雙手在刀子上，緊緊握住。他的手冰冷。他扭過頭去，我聽見一聲啜泣。
小馬判了十年，過失殺人，頂格。犯人馬某和被害人女兒私奔，被被害人發現，與馬某發生爭執，馬某失手殺了被害人。作案兇器，匕首。證人，李艷紅。
李艷紅辦理了退學，也不回大姨家。她爺爺還活著，在興安嶺看著四百畝林子，但她沒去。她就待在市里?？Х鹊陮W拉花，書展上買書，音樂節聽歌曲，她都做過。這些事兒都讓人很快樂，但她覺得不踏實，因為兩點，小馬和外星人。小馬對她負起了責任，她也對小馬有了責任。她在城市里沒有親人，形單影只，她切切實實感受到這一點，好像冰箱里的冰塊一樣實在。這稱不上幸運或者不幸，只是一種陳述，一個事實。她的所有的行動都基于這一點。她喜歡逛圖書館，發現了自己對于書籍的樂趣。生物，從退了學之后再沒看過，她愛上了看小說，好像一層皮膚蛻掉，長出了新的皮膚。從圖書館往外看，樹木都是綠的，她總有這種錯覺。冬天的時候，她也能感覺到一陣熱浪，一瞬間樹木成蔭，蟬鳴不已。她想，我現在真是瘋了，而這種瘋狂之中好像蘊含著什么。她感覺到心里的外星人還沒走，有什么使命還沒有達成。她說，我尤其喜歡偵探和懸疑，東野圭吾沒火的時候，我就在圖書館里看到了《白夜行》。我想去日本，亞洲人膚色一樣，不說話也沒人會覺得我異樣，也可以學幾句日語。那邊空氣像浙江，也干凈，或者說，是另一個新的浙江。如果去了那里，小馬、大姨，就都是過去式了。那里的人不會知道這么多事兒。男人說，你去了沒？她動了動酒杯，沒去，我體內的人不讓去，她說，你還有事兒沒完。我不想在市里等小馬，他被關在遼河，二百里地外。我跟他寫了一封信，說我去上海。他說不讓我去，讓我在市里待著。我說，我是被害人的女兒，不能見你，在哪兒都一樣。他說不行，我能感受到你的氣息，出了東北，我就感受不到了。我沒等他，來了上海，在COS咖啡廳做了服務生。我發現我天生適合做這個。男人都喜歡我，老男人，年輕的，通吃。店長也喜歡我，我和他睡過幾次，把他蹬了。他有股子大蔥味兒。我給了小馬地址，他沒回信。往后我換地址，給他，他都沒回。我想他是不是死在里面了。但信也沒有被退回，所以我想，他只是不想回。他這人很別扭。你見到他就懂了。男人問，他現在在哪兒？李艷紅說，在提籃橋，替大哥背鍋，又進去了。有一天我在店里，姐妹推薦我看一本漫畫，講漫畫家的。我看了，沒啥意思，但打發時間還能看。里面有個漫畫家叫蒼樹紅，另外一個漫畫家平丸一也追她。平丸一也畫了一部漫畫，就叫《海獺11號》，是搞笑漫畫。講一個海獺，雙手能化成石頭，錘爛一切。海獺看起來很暴躁。這個漫畫到這里我才覺得好看。我感到我體內的那個人動了下，我知道她讓我做的事兒是啥了。男人動了動酒杯，他從剛才就開始轉那個杯子了。李艷紅看了看他，說，我回去找你，你搬家了，問同學和老師，都不知道你家搬哪兒了。他們也都不知道你爸死了。那是二〇一二年，微信剛熱起來沒多久。那時候百度貼吧，微博，都挺火，我注冊了海獺11號吧的吧主，微博發關于海獺11號的信息，說我找小時候伙伴。很多人加我微信，要照片。我把他們都刪了。后來小馬出來了，我就跟他走。小馬變了，變得兇狠了。他跟我說在監獄里遇見了有意思的人。他和我說了很多，可我不感興趣。我已經不是我了，我越來越覺得我體內的人活了過來。我現在決定，要離開小馬了。如果你決定去找他，我等你。你來，我等你。你不來，我自己走。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加了很多群，文學的，漫畫的，我體內的人告訴我，總有一天我和你會相遇。她讓我把網名改為平丸一也。后來你果然就出現了。我體內的人讓我告訴你，她叫駱玉蘭。
駱玉蘭
駱玉蘭覺得在那一天變小了，好像縮成了一只倉鼠，藏在一個叫李艷紅的人體內。她不需要多大空間，心臟大一塊空間就夠了。她想，那道白光是那樣耀眼，外星人肯定把她改造了，要不然她也不會變得那么小。李艷紅的身體很大，性格也大大咧咧的，她沒敢跟李艷紅說話。駱玉蘭記得自己住在馬貝村，她一直以為是“馬背”兩個字。她說，爸，我們住在馬背上。她爸說，閨女，來，騎馬。他把她架到脖子上，來回跑。她記得門前是水泥路，她家的房子是紅頂，到處都是綠樹，別的都記不住了。媽媽永遠都不在她記憶里。孩子，跟我走吧，一個女人伸手把她抱起來。她記起來了，那是大姨。她記得坐了老長時間的車。半夜醒來，四周的人都在座位上坐著，張著嘴，低著頭，歪著腦袋，形狀各異，跟死了一樣。她只覺得熱。下車的地兒更熱，大姨領她在街上走，她聞到一股子她不知道是啥的味兒，也不嗆人，后來她才知道是煤灰。那天怎么會那么熱呢？她說，按道理，東北比浙江冷多了，又快十一月了。李安辰說，你來那天我就見著你了。你跟在你大姨后面，我媽叫住你大姨，兩個人說話，我就看你，你看起來似乎要哭了。駱玉蘭說，我不記得你，我光聞煤灰味兒了，我想知道是打哪兒來的。李安辰說，說完話你大姨就領你走了，你走進蔭涼里，一下子就變暗了，你們村挨著樺鋼，墻高，給擋住了。駱玉蘭說，我到家姨父就把我拉過去，他的手掌一直是溫的。他在我身上捏了捏，說，孩子，你受苦了。他的聲音很好聽。李安辰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他對人挺和善的，他從來沒跟人吵吵過，我記得他給過我幾回糖。駱玉蘭說，你覺得我在說假話？不，李安辰說，人表里不一很正常，我過了很多年才知道。他停了一下，顯然要說更多的東西，但是沒有說出來。駱玉蘭沒有注意到，她說，那時候我爸變成一匹馬到夢里來找我，他喘著粗氣，我想，他不要把姨父和大姨驚醒了，他們看到這么大的馬會嚇壞的。我爸變成馬之后，氣息就有了淡淡的臭味兒，沒有人給他洗澡了。我爸低下頭來，舔我的臉。它的舌頭很粗糙，還有口水的臭味兒。我把頭往旁邊挪了挪，我爸又變回了人形。爸，我終于發出聲音。他摸著我的頭，在我臉上親了一下。我才發現他不是我爸，是姨父。他的手往下給我掖了掖被子。我總覺得熱，夜里踢被子，他把我的腳放進被子里，輕輕地，我感覺像躺在小船里，在水面上晃蕩。他沿著腳踝一直往上摸。我身上太燙了，但我依舊能感到他的手也是溫暖的。他養了那么久的雞，手指頭還是很細膩，他的手掌把我的腿全部蓋住了，像八爪魚，我感覺自己在被吊起來。他摸到我的大腿根，那里更燙，他的手伸進我的短褲里……
你別說了，駱玉蘭，你別說了。
我記得我穿的短褲印著小熊的卡通圖案，咖啡色的，小熊胖胖的，抿嘴笑著。他的手指開始發抖，他的呼氣也在顫抖，斷斷續續，但是好長，他的氣息噴到我臉上，我感覺他又開始親我。爸，我想發出聲音，但是發不出來，或者，他沒聽到。我感覺自己還是在做夢，感覺自己被打開了。他的手指很粗但很靈活。
你別說了，駱玉蘭，你別說了。
駱玉蘭認識李安辰，已經是五年級了，她早上背著書包出門，小學在東邊，她朝東走，一路上有人和她打招呼，她回應，有小朋友和她一起同行，聊晚上的電視劇，駱玉蘭也笑著嗯啊地回應。到學校門口，她說，你先進去吧，我忘了拿課本，要回去一趟。同學說，啊，要遲到了，你用同桌的唄。駱玉蘭擺擺手，讓同學進去，她往回走。走到一半，她停了下來，好像聽見上課鈴響了。上課鈴的聲音很急促，她總想起割馬蜂窩的人。拿舊衣服裹住桿子，澆上機油點著，再吹滅它，放到蜂窩底下熏。馬蜂就飛出來四散奔逃。當飛得差不多了，就拿桿子打下來。她看過馬蜂窩，有蜂子沒跑成，死在里面，還有肉芽一樣的幼蟲在動，她拿起來，捏死了。聽到鈴聲，她不想往前走了。這不是她第一次忘帶課本，拿完回去，也還是罰站?？伤蝗挥X得沒意思，在路口站了一會兒，就往背街走。有賣黏豆包的，買了倆，站在太陽地里看。她好像聽到遠處有鴿子聲，或者是其他的鳥，總有東西撲棱棱地亂飛。不是雞，雞沒有那么輕盈。自行車不多，都是摩托車和小汽車，好久沒下雨了，汽車輪胎上不知道從哪兒蹭的水，滾過去路上顯得更臟。有個后腦勺頭發支棱著的大爺走過去，像在漫游。人干瘦，鞋拔子臉，臉皮蠟黃，有一小撮胡碴子，白里泛黑，跟她爺爺一樣。駱玉蘭小的時候，爺爺來過，帶來半只狍子，半布袋干香菇，一小布袋松子和榛子，幾只野雞，毛很漂亮，可惜最長的兩根折斷了。爺爺說，火車上有人穿一身西裝，戴個草帽，想買，這哪能呢？這是給我兒子的，多少錢我都不賣。駱玉蘭不記得野雞肉味兒，跟了大姨后，吃了太多雞肉，病死的，悶死的，都進了她的肚里，野雞肉味兒都給蓋住了。但她記得野雞毛，棕色底子上，白色的條紋一道道直到羽毛尖兒。她把兩根毛壓在了書里，來東北的時候，忘帶了。她見過爺爺兩次，模模糊糊有印象。南方留胡子的人不多。她爸的葬禮上，爺爺沒出現。到了東北，大姨也沒提過。她現在想起來，爺爺在興安嶺林場。興安嶺多大啊，在哪兒，她不知道。她只是想著，我有個爺爺在興安嶺，如果哪天待不下去了，可以去那兒。她吃完了黏豆包，就朝北走，進圖書館，問阿姨，哪兒有興安嶺的地圖冊??？李安辰說，我記得你的聲音，你一直都是浙江口音，奶聲奶氣的，不分平卷舌，我一聽就知道是你。我從二樓往下看，你站在樓下，穿著黑色的小皮鞋，扎著兩條辮子，你頭動它們就跟著動。你講話總是愛歪頭，就好像聽不清別人說什么。駱玉蘭，我從那時候就喜歡上你了?？蛇@句話應該在二十七年前就說。現在太晚了。不對，在那時候說太早了，應該在之后某個時間說，二〇〇〇年？二〇〇三年？我們應該一起上初中，一起上高中，那么我就能說這句話了。我站在臺階下面，你站在臺階上，或者反過來。然后，我走向你。我們太晚了。駱玉蘭說，不晚的，我二〇一二年才醒過來，現在才十年。在這十年里，我一直都在找你，一直想著哪一天才能遇見你，這十年我都在為這一天做準備。你進群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是你，可是你沒放照片，我不認得。即使你放了照片，我也不一定認得。我來這里，隔著窗子看了你很久。我聽你說話的時候才慢慢認出你，找回了你。你喝酒的樣子跟喝汽水的時候一樣，小拇指總是翹著的，沒喝到就開始動喉嚨。那時候你沒有喉結，但我認識這個脖子，我一直都想摸摸它。她伸出手來，放在了李安辰的下巴上。李安辰縮了一下，但沒再動。駱冰蘭的手不以為意，開始用手指頭肚摸他的喉結。他覺得不得勁兒，也感覺駱玉蘭的手有點兒別扭，伸不開，他就把頭往上抬了抬。駱玉蘭的手舒展了。她的手離開了李安辰的下巴。她說，你知道嗎，我和小馬有一個孩子，六歲了，在東北老家，小馬他爸給看著。老頭兒去年得了腦血管瘤，看好了，右邊頭上留了老大一個疤，走路有點兒不利索，但還能跑。我出門的時候，特地去農行整了個存折，把錢存了一半進去，就擱在床頭柜里面。那天是我送的女兒去幼兒園，她跟我說了一路幼兒園小朋友的事兒，到了門口，她頭也沒回就進去了。我知道，她沒我也能活了。我媽當年離開我的時候，我多大？五歲？六歲？可能更早，我記不得了。我大姨罵我，你跟你媽一樣都是勾搭人的狐貍精，不要臉。什么樣的姐姐會這樣罵妹妹，罵外甥女？但我大姨罵得對，我現在是這樣了。李安辰，我反悔了，從明天起，我都在這兒坐著，就在這個位子上。你不來，我會一直在這兒。我做得到。就算我們倆分，也是在一起之后的事兒。李安辰對自己說，我知道，所以我說我現在更后悔了。
你可以把這個結尾改一改，麻雀太太最終什么都沒得到，那塊肉無論是烏鴉還是狐貍拿到，都沒有她什么事兒，讓她一敗涂地，駱玉蘭說。你不要摸我的頭發，李安辰用肘撥開了她的手，啥是一敗涂地啊？一敗涂地就是啥都沒有得到，駱玉蘭說。李安辰說，那麻雀太太就太可憐了，她也是為自己的小麻雀崽兒著想。狐貍和烏鴉她都惹不起啊，她只能這么辦。來回搬弄是非。駱玉蘭說，聽我的，準沒錯。李安辰咬了一會兒鉛筆，開始改。駱玉蘭在那里看著，外面已經是夏天了，樹葉濃綠濃綠的，賣冰棍的有氣無力地叫賣著，從巷子里拐出來，又鉆進另一個巷子。這里很靜，能聽得很清楚，連自行車齒輪空轉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李安辰寫了一會兒，停下想了想，拿橡皮擦了起來，鉛筆一骨碌掉在地上。不寫了，他卷起作文本，塞進書包，我帶你吃包子去，豬肉大蔥餡兒的，肉賊多，都是一個個的肉團子，我不喜歡剁碎的。駱玉蘭隨著他下樓。我媽總是剁得很碎，粉條擱得太多，還不舍得放油渣，你大姨做包子好吃不？駱玉蘭說了一句什么，他沒聽清，就問，你說啥？駱玉蘭說，我大姨不做包子。李安辰說，我看你家每天都拉著簾兒，你為啥不叫我去你家玩兒？駱玉蘭說，我們家小。你想見我，我們就來這兒。這兒亮堂。李安辰說，你不懂，去了你家我們才是好朋友。
駱玉蘭說，你咋不讓我去你家？李安辰放下酒杯，說，那時候我等的就是這句話，我早就在這兒等著你了。我馬上就邀請了你。你在臺階上就停住了腳步。你好像懂了我的計謀，但我不給你拒絕的機會，就出了大門。那時候太陽很毒，可樹蔭底下很涼快，走在路上，你能同時感受涼和熱，都很純粹，都不讓我出汗。我們吃包子的那家，我回去過，沒找到，圖書館附近的店都沒了。圖書館也變得很小，我印象中二樓很大，頂很高，可再去才發現，就四排桌子，六排書架，都是老書，好像二十年都沒換新的，我竟然找到了《柳林風聲》。現在看，才發現印得不好，好像盜版的，人物輪廓都有點兒重影。也可能不是當初那本，但時間是對得上的。一九九〇年，南海出版社。我記得你指著里面的水獺說，這個像我爸，我在夢里還經?？匆娝?，我在大本子上把他記了下來。駱玉蘭說，是的，我的本子都放在學校，不敢拿回家。李安辰說，我現在知道了。駱玉蘭說，你當時沒向我要吧？我不記得了。李安辰說，沒有，我忙著吃包子呢。我一直都對這些事情不熱心，哪怕現在也是。闞青青總說我沒有長性。說實話，寫小說，已經是我想做想得最久的事情了。那天我坐在這里，就發現了那張卡片——Salvation lies within，我本來要丟掉的，但我應該是鬼使神差地裝進了衣兜。我一直想著這句話，直到我想起了肖申克那部電影。我跟你說看見一個科恩一樣的老頭兒，我是騙你的。哈，你看我，是不是有作家范兒了？駱玉蘭說，我知道你說的是假的，卡片是我印的，我本來還想在上面印上海獺，可是別人不同意。李安辰說，你怎么知道我會加這個群呢？那天我如果丟掉了，我們就不會在這兒喝酒了。不會的，駱玉蘭說。這次她的頭轉過來，盯著李安辰的臉，無論如何你都會找到我，微博，貼吧，公眾號，微信群，只要你愿意，你就會找到我的信息。而且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這么干。你出現在這里，就是證明。這不是一個巧合，這是命運，你還不明白嗎？她的神情變得那么嚴肅，她的眼睛變得那樣明亮。李安辰看了一會兒就把目光移開了。駱玉蘭說，我第一次去你家吃飯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你家了。你媽看到我很吃驚，但她很快就恢復了鎮定。你爸像知道我要來似的，坐在沙發里看著我。他沒有笑，但我一直覺得他很安全——我在他身邊感到很安全。你爸身上有煙味兒，但是甜甜的。我看見大人就會以為他們會撲過來，學校的男老師講課，在教室里來回走動，每次經過我旁邊，我都很緊張，好像他會忽然放下課本，扒我的衣服，他會和全班同學一起笑。你爸只是看了我一眼，就接著在沙發上看書。他轉動著手上的檀木串。他手上是不是戴著這個？李安辰問，之前是一個和尚的，他和我爸下棋輸給了我爸。和尚說，這檀木串能讓棋藝更佳，轉一轉，腦子更靈。我爸喜歡看棋譜。一頁棋譜他能看上好久。我常常覺得我爸不和我們待在一起，是待在另一個世界。好像下一秒他就會不見了。我媽不喜歡我爸下棋，可我喜歡。他只有下棋的時候，我才感覺他不會離開我們。他看到我，會招手讓我過去。我就走過去，坐在他大腿上。他幾乎不需要動腦子就可以走棋路。我爸的把兄弟跟我說，你爸和十個人下盲棋，下贏了九個，最后一個你爸一個恍惚，上了一個仕，被人堵住了將，你爸回將，別人吃了馬，你爸就蔫了，真的，跟撒了氣的車胎一樣，你爸后面總是念著這盤棋，他總是說，我可以贏的，我復盤了多少次，我可以贏，可我怎么就上了一個仕，那不是平常的我。我就跟你爸說，你已經老厲害了，再讓你贏那一局，招記恨。可沒幾年你爸就死了。那時候你多大？我說，五年級。那天下大雪，我正在床上輾轉反側。我叔說，你尋思啥呢？我說，我尋思我對不起一個人。我叔說，誰？你爸？我說，不是，是另一個人，我對不起她。現在，我也對不起我爸了。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莽原》2025年第6期。
責任編輯：劉淑彧
制作：申廣偉
初審：劉淑彧
復審：劉楊
終審：李清源
訂閱方式
全年共6期，共120元。
1、掃描下方收款碼直接訂閱
（付款時請在留言中填寫姓名和電話，并致電18638618114、0371-65749451，告知收件信息。）
首推訂閱方式
2、郵局訂閱:
郵發代號：36-48
掃描下方二維碼
3、掃描下方二維碼淘寶訂閱
《莽原》雜志社聯系地址：
鄭州市經三路北段98號
電話：（0371）65749451 ?65749452
投稿郵箱：
mangyuan6@sina.com
《莽原》電子版可通過
博看網、中國知網、龍源期刊網閱讀
更多精彩，敬請期待
《莽原》公眾號
掃碼關注
